本帖最后由 清兮来兮 于 2013-4-15 02:02 编辑
历史:让我们看见
作者:鲍鹏山
赵简子是春秋后期的牛人,据说孔子都对他望而生畏,止步黄河南岸,没敢去晋国。从他考察儿子的题目,就可以看出此人的志趣和作风。
赵简子对儿子们说:“我把一个宝符藏在常山上,你们去找找吧。”儿子们骑上快马,上山寻找,一无所得。一个地位最低、婢女生的儿子叫毋恤的,最后回来,却告诉父亲:“宝符找到了。”赵简子说:“呈上来。”毋恤说:“我从常山上俯瞰山那边的代国,代国就是我们的囊中之宝啊!”赵简子毫不犹豫,废了原先的太子伯鲁,立毋恤为太子,这就是赵襄子。
赵简子一死,还在服丧期的襄子,就亲亲热热请来代王及其僚属,进行友好访问。招待他们宴席时,赵襄子安排每人后面站着一个厨师伺候,厨师们用硕大的铜勺子为他们斟酒。当代王和僚属们带着对襄子的感激之情,仰脖子喝酒时,厨师们一起动手了:他们挥起铜勺子,猛击代王和僚属们的脑袋,代王及其僚属瞬间血肉横飞,陈尸灯影,代国整个精英阶层瞬间化为一具具血肉模糊的烂肉,杯盘与陈尸共狼藉,酒水与血肉同淋漓。
然后,赵襄子挥兵伐代,完全丧失精英阶层的代国一片混乱,毫无抵御之力,代国并入赵家版图。
这是历史的大叙事,为历史讲述者们津津乐道。
但是,打动我的,则是这大叙事中的一个小细节。
被赵襄子的铁勺子击碎脑袋的代王,还是赵襄子的姐夫——代王的夫人正是赵襄子的亲姐姐。弟弟开疆拓土了,姐姐则在一夜之间丧夫亡国。而且,弟弟不仅让姐姐夫死国灭,还陷她于不仁不义之境,姐姐面临的不仅是自身命运的悲惨,还有感情与道德上的两难:一边是相亲相爱琴瑟相谐的丈夫,一边是手足之情家族代表的兄弟;丈夫死了,麻木不仁,不为夫报仇,是无情;向弟弟复仇,损害娘家家族,是不义。
赵襄子倒没有这种纠结,他坦坦荡荡地派使者去接姐姐归国。 没有道德感的人,自然也没有来自道德的痛苦和纠结。 没有道德痛苦纠结的人,也就没有道德负担和道德顾忌。 没有道德负担和道德顾忌的人,常常就显得果断和有力量。 悲剧的是,这种果断和力量,往往又为俗人所赞美和崇拜,为众多历史讲述者所津津乐道啧啧称赞。 是的,恶在很多时候比善显得更有力量。 战国时代,就充斥着这种无道德甚至不道德的力量,它们强大到操纵了历史的进程。 当今时代,更充斥着对这种力量的赞美和崇拜,他们鼓噪到淹没了人们的良知。 但是,我们不要忘了,道德也有力量。这种力量往往在细节之处,在宏大叙事的疏忽之处,悄悄地影响着历史的进程,改变着历史的成色,决定着历史的性质,创造着历史的正面价值。 我们就来看看下面这一历史大叙事下的小细节。 姐姐面对着弟弟派来的接她归国的使者,掩面悲泣。 旷野上,姐姐与使者休息片刻。环顾破败的江山,兵燹过后的家园,姐姐悄悄拔出头上的簪子,在石头上悄悄地磨砺。 末了,她收泪站起,手握锋利的簪子,以令人猝不及防的动作,一下子扎进自己的喉咙。 不及阻拦,完全不及阻拦,那位使者,呆立一旁。 深为这人间悲剧所震惊,目睹这世间的冷酷,对人性、对人间深感绝望的使者,在姐姐的尸首旁默立良久,最后,拔剑自刎,跌倒在她的身旁。 代人哀怜代王夫人的不幸,把她自杀的地方称之为“磨笄之山”。 司马迁的《史记·赵世家》记叙了这样的一个细节。 知道司马迁为什么伟大了吧? 一个史学家,一个历史的书记员,他不仅看到了历史上那位叱咤风云永垂史册的弟弟,他还看到了那位柔弱的跌倒荒野埋没荒草的姐姐。他不仅听到了弟弟的金戈铁马之声,他还听到了姐姐悄悄的饮泣之声。 这是一位让我们所有人心痛的姐姐。 在一帮大人物为权为利斗得你死我活时,一个弱小的女人,纠缠在仁、义之间,不能自解,只好为之自尽;一个不知名的使者,为这样的一个女人感动,不能自释,又随之自尽。读史至此,只有一声浩叹! 读历史,不能总是关注那些所谓的宏大叙事。宏大叙事往往就是历史强权,就是一种野蛮。它往往以历史必然性或历史趋势的名义,抹去无数小人物的鲜血眼泪,遮蔽他们的悲欢离合! 透过历史天空中遮天蔽日攻城掠地的刀枪剑戟,让我们能看见那根细小的闪着凄光的簪子。 透过历史长河中熙熙攘攘争权夺利的帝王将相,让我们能看见这位柔弱的悄悄泣血的姐姐。 血沃中原肥劲草,我们的历史原野从来不缺少鲜血,但,我们要珍重的,是——这位姐姐的血。 这位姐姐的血,这位不知名的使者的血,是一个民族最干净的血,最高贵的血! 这样的血,才是吾民族血脉之中的铁,骨骼之中的钙! 这才是一个民族真正的光荣,最后的力量。 一部历史,你可以欣赏铁血的历史,但是,不要忘了,还有一部泣血的历史。 五千年,有帝王将相的伟大事业,有他们留下的宏伟的王陵和宫殿,但是,如果我们的良知还醒着,那就能在深夜听见——还有孟姜女这样的妻,代王夫人这样的姐,在荒野,在草声细细中,低低地泣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