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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杂记] [长篇小说]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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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14 09:55: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来自湖北
本帖最后由 王子游 于 2016-6-14 09:58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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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简介:这是一部反映九十年代初期农村小家庭命运和社会青年成长的长篇小说,故事围绕湖北仙桃一个贫穷的农村家庭展开。小说主人公王志云是个性格比较腼腆忧郁的青年,因家境贫寒,十七岁那年还没上完初三便被迫下学,过早跻身于社会青年的行列。其父一年到头做生意东奔西跑,终因运气不佳而屡次蚀本、债台高筑。其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农村妇女,目不识丁。在这样一个举步维艰的家庭里,在人生这段最宝贵的青春时光里,他比起同龄人更多了一份忧郁和沉重。他进过厂,上过班,挨过饿,受过嘲笑,在似水流年的青春路上一路走来,他的心时刻都在倍受煎熬。因为家庭不和睦,这多少给王志云的爱情观带来了一定的影响,使他在爱神面前犹豫着,敏感而又自卑。岁月蹉跎中,他的暗恋对象和初恋情人已相继为人妻母。后来,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意外碰上美丽女孩紫嫣,并对她一见钟情。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段真挚的感情终以伤心结尾。第二年,在父亲四处托人找关系的情况下,终于谋得一份到武汉去做保安的工作……
  作者简介:王子游:原名王爱军,湖北仙桃人,70后网络写手,代表作品有短篇小说《出笼》、《冬天里的爱情童话》、《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等等。长篇小说有《破界封神》、《似水流年》和《唐僧的妖精女友》等。曾担任《飞霞典藏金故事》杂志编辑。


  第一章
  时光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承载着人生的起起落落一路向前;蓦然回首,那些铭刻在记忆深处的青葱岁月竟显得古老而遥远,甚至梦似的模糊起来。然而,生命中注定有一些东西,是时光所无法抹去的,它们如同被冰雪覆盖的神奇种子,蕴藏着前世今生,终会在某个清晨或黄昏破土而出,从而唱响生命的赞歌。
  那一年,我十七岁。依稀记得正月里的天气冷得可怕,许多人都像冬眠的蛇与青蛙一样蜷缩在自己的窝巢里,开年后一连上十天都没见到一丝温暖的阳光,小镇上空被一种阴郁的气氛所笼罩着。尽管家家户户的门联上都写满春光春色,但在我心中,懒惰的春姑娘还迟迟没有起床,凛冽寒风拖着长长的尾巴仍在枯树的枝头上摇摇摆摆。
  初三下学期是初中阶段的最后一学期,也是向中考发起冲刺的关键时刻,我的成绩与初二时相比已明显下降,但基本上还保持着中上游。眼看开学已过一个礼拜,而我的学杂费却还没交到学校,这使我心里感到非常压抑,仿佛整个世界在我面前都显得黯淡无光。尤其是最近几天,班主任总在班上不停的催促,对我们这些没交学费的学生,他连新书本也不肯发给我们,甚至还不时出言奚落。尽管也不曾指名道姓,但不知怎的,我总疑心他只是在针对我一个人,他的那许多刺耳难听的话,似乎都是说给我一人听的,每想至此,心就有如锥刺般难受。
  有时,我也会宽慰自己说:“你不要太担心,或许明天就会有钱交给那个胖子了。”但我心里分明又很清楚:眼下父亲正外出跑生意,母亲在家带着我们三姊妹,连维持日常生计都成老大的难题,又怎能拿得出钱来让我去交学费?自欺欺人是没有用的,这只能使我心里徒增更多的烦乱。
  那是元霄节的前一天,冰针般的蒙蒙细雨夹着刀刮似的冷风,淅淅沥沥下了一上午。直等下午我们上完两堂课后,雨才渐渐停了下来,而冷风依旧阴测测地吹着,像哀婉的芦笙一般呜呜作响。天空中那些铅灰色的云层,仿佛一床巨大而厚笨的棉被,紧压着我胸口,令我险些喘不过气来。就在课间休息的时候,身边的同学们或是聚精会神地看课本、做习题,或是兴致勃勃地谈天说地,或是跑到室外的操场上踢毽子、跳绳和高唱着流行歌曲;而我却显得无精打采的,浑没一丁点儿青年人所应具有的朝气,四周里发出的都是那种闹哄哄的声音,使我如同身处梦境中一样。
  我闷闷不乐地望向教室左侧的窗外,教学大楼前面是个宽大的操场,场外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阵阵冷风拂过,那些弱小的生命在此起彼伏地跳着悲伤的舞曲。麦田过去是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柏油马路,路上冷冷清清地鲜有行人。我接着换了个姿势,将视线移向右侧,透过明亮的窗玻璃,能很容易地看到教学大楼背后那条湿漉漉的碎石子路:它的西端通往集镇中心,东端斜插着仙西公路,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而抑郁。这是一条我几乎每天都要来来回回地走好几遍的老路,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得甚至让我觉得有些——讨厌。但是,假如我能未卜先知,猜到以后我将不可能再频繁接近它时,大概是不会有这种心绪的;相反,我只会觉得它是如何的令人思绪万千、倍感亲切!
  下堂是政治课,按理说副课比正课上起来要轻松得多,但是我一点也不高兴——因为代课的老师便是我们的班主任。他是一个严肃而乏味的男人,三十七八的年纪,有一头硬似钢针的短发,纯正的“国”字脸上,一双不怒而威的眼睛深陷于眼眶之中,身材高大而魁梧。他的脸通常都是紧绷着,在讲课时,有竖起右手食指的习惯。
  就在我东张西望、思绪漫无边际之时,后背陡地被人用小尺子顶了一下。我诧异地扭过头,看到坐在我后排的赵德顽皮地朝我扮了个鬼脸。他长得矮墩墩、胖乎乎的,鼻翼肥大,嘴唇肥厚,年纪轻轻却满头皱纹,看上去一脸苦大愁深。他平常总爱讲些不太正经的荤段子,什么男医生给女护士打针啊,庙里的和尚看妃子们跳脱衣舞啊等等,给人感觉非常的恶俗和猥琐。
  “上一堂的物理课,老师讲的你都听懂没有?”他把脖子伸过来问了一句。他的嗓音十分沙哑,就像被鬼掐住喉咙似的,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和难受。
  “勉强听得懂吧。”
  “我觉得他讲得实在太他娘的没劲了,跟催眠大师似的,搞得我老想打瞌睡。”他忽然将嘴凑近我耳边,带着热烘烘的气流小声说,“我跟你讲,我蛮讨厌物理老师。”
  “为么事?”我奇怪地问。
  “嘿嘿!”他笑起来显得很诡异的样子,“物理老师就是一坨狗屎!你别看他表面装得一派斯文,像个正人君子。还他后娘养的,其实是个大大的流氓,‘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的男盗女娼’!”
  对于他的这番谬论,我感到颇不以为然。物理老师其实长得很年轻帅气,最近总是穿着件黑亮的皮夹克,显得神采奕奕。他出口成章,谈吐不凡,常引得班里的女同学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也正因此,赵德对他横竖看不顺眼。赵德的物理成绩是全班最差的,为此没有少受物理老师的奚落,有时当赵德答错了题,他就会毫不客气地请这个品德低下的淘气学生站到讲台一角,然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说:“你看看你,年纪轻轻就已经老态龙钟了,能不能稍微打起一点精神来呢?”于是,大家就看到了赵德低垂着头,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
  赵德“呸!”地吐了一口浓痰,接着说道:“不说别的,就说昨日,他在讲课时一边手里拿着课本假装念书,一边像个花痴一样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梁小如,恨不得一口把别人生吃下去,别人的脸都被他看得通红,他还舍不得把眼睛挪开。色眉色眼的,我都想冲上去打他两拳!”
  我感觉心里陡然间像吃了一只苍蝇,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还有今天下午那堂物理课,你也看见了的:他当时点梁小如回答问题,梁小如没有答出来,他就要她上讲台罚站。你想想,人家一个小姑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到讲台上,这多丢人?当然不肯动啦,他就用手去拉。——谁不晓得,说得好听是拉,说得不好听就是乘机在她胳膊上揩油。哼!真是老太婆喝啤酒——卑鄙(杯壁)无耻(齿)下流!”他的眼里透着不屑。
  我一边竭力在脑中搜索着有关上一堂课的情景,一边却不知不觉将目光停留在了坐在四组的第二扇窗旁的梁小如身上:她有着极标准的五官,白里透红的脸蛋和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连那些明星们也自愧不如。在她月牙儿尖似的嘴角上,一抹半是温和、半是高傲的笑容,总是那么深那么深地吸引着我,使我的思绪顿时陷入重重的云雾之中。
  认识梁小如,是在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她当时是留级生,语文成绩在班里出类拔萃。记得有一回,班主任为方便给每个同学排好座位,让我们按高矮次序排队。梁小如个子不算高,按理说应站在前面,但她却偏偏颠起脚尖,排在了别人身后,连班主任也禁不住一下子被她逗乐了。也许从那时起,我便开始留意她了。不知不觉的,我发觉自己非常喜欢听她讲话——因为她的声音像夜莺一样悦耳动听。每当看见别的女同学与她所穿的衣服颜色相近,我都会油然而生一种亲切之感。每次放学回家,我都会装着无心地在路的另一边和她并排地以同一节奏走着,这样我会觉得心里很快乐、踏实。在我内心深处,曾一度有种很朦胧的念头。直到我们一同跨进初三的大门,偶尔曾听说她父亲做生意赚了一大笔钱,而且还盖了间高大的楼房后,那种念头顿时化成一种苦涩的滋味,也不再有意与她一同走路了,只是远远地偷看她,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此时此刻,她正在桌上用彩纸精心地叠一束花,或许是女性天生的那种感觉,使她觉察到有人在从某个角落里注视她,于是忽地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我的目光跟她一接触,心里立刻“咚咚咚”地乱跳,耳根也“刷”地红了,于是连忙将视线转移开来。这一切自然逃不过赵德的眼睛,他忽然不怀好意地揶揄道:“你既然这么喜欢,干脆把她娶回去得了。”
  “哪有,你别瞎说!”我立刻感觉窘得难受,仿佛跟做贼当场给人拿住似的。
  “哎!”他放肆地将手搭在我肩上,肥厚的嘴唇再次凑了过来,神神叨叨地小声耳语道,“我问你,有没有看过她胸前的那个?”
  “没、没看过。”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
  “嘘——小点声!”赵德环顾左右,一副生怕被别人听到的样子,“实不相瞒,老子就瞧过,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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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4 10:01:07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第二章
  他的话不啻是一声惊雷,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头脑霎时像进入电烤箱一般阵阵发热。对我而言,少女美妙的胸部好比园中树上的果子,每当我怯怯地对它充满幻想时,心里便会无端升起一股罪恶感;而赵德就像伊甸园中那条狡猾的毒蛇,分明在步步引诱我,我不相信他真的看过,可我不相信并不代表他真的没有看过。谁知道呢?真相往往令我们大跌眼镜。
  “你‘白豆腐能说出血来’,鬼才信呢。”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应,内心里却很迫切地想听到有关这件事的下文。
  “哪个狗日的骗你!要是不信,等放学了你亲自问她,不过你问也是白问,这种事打死她都不会承认。”他显得十分认真地说,“她就住我隔壁,还有谁能比我更清楚?就在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屋里一只叫‘苗苗’的小花猫蹭地跳进她屋的窗户里去了,我连唤几声它都不肯出来,于是我跑过去颠起脚往里面瞄了一眼。——你猜我看到了么事?”
  “快说说,你看到了么事?”
  “我看到梁小如正在房里——洗澡!哎呀我的妈!你真是不晓得,她的那两个奶子了不得,比我们平常吃饭的碗还要大!我寒毛都吓掉好几根,赶紧扭头就跑……”
  虽然我并不相信确有其事,但他声色并茂的描述,逗得我还是忍不住开心地大笑起来。周围的同学们不知原委,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就像在黄皮肤的人种中偶然发现了一个非洲人那样。我不得不收敛神态,拿起桌上课本,装着极其用心地朗诵起来。此时,上课的铃声也开始敲响了。
  “当——当——当——”铃声有节奏地响着,每一声都好似撞在了我的心坎上。一想到那个表情严肃的胖老师将要迈着沉闷的脚步进来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显得非常忐忑不安。同学们开始各就各位,教室里霎时出现了异样的安静。稍过片刻,那个脑满肠肥的班主任就抱着一大摞作业本进来了。他穿一套灰黑色的西装,里面套着件桃子领的蓝呢绒衣,透过领口,看得见贴身的白衬衣和水银色的斜条纹领带。进来之后,他首先将那摞本子搁到讲桌上,然后例行公事般地进行他的开场白。一谈就是一刻多钟不歇一口气,直到大部分学生都开始昏昏欲睡,他这才要我们朗读昨天学过的一些政治课题。
  一声令下,班上马上响起潮水般的读书声。班主任就在这时候,反背着双手,来回不停地在走廊里踱着步子。直到他返回讲台挥手喊停时,教室里才又变得安静下来,仿佛地上掉下去一根针也能听得分明。他依次叫来各组组长,要他们把讲台上的那摞作业本分发给在座的同学,自己则拿起粉笔开始在黑板上出题,并要我们将题目抄在作业本上解答出来。就在班主任用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写字时,赵德又开始将嘴凑近我耳边讲起了笑话。
  “告诉你一个秘密:班主任裤子上的拉链——没拉拢。”他用手捂住半边腮梆,将声音压到最低。
  “扯淡吧,这怎么可能?”我觉得他越说越离谱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班主任一向行事严谨,十分注重细节,这种有损个人形象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班主任大约听到了动静,忽然转过身来威严地扫视了一下四周:“谁在底下叽里咕噜地讲小话?再不要讲了,还是赶快抓紧时间做题目吧,作业本在放学之前必须要交的。”
  他的话虽然说得很温和,却有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味道。我带着好奇的心理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裤子拉链果然是开着的。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就像哥白尼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等他再转过去时,我和赵德便开始偷偷地笑个不停。眼看赵德越笑越厉害,额头的青筋根根凸起,我再也憋不住,竟哈哈地笑出声来。
  这一笑,不仅令赵德吃了一惊,而且将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我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了。班主任仿佛用了电视上的慢镜头,缓缓转过身子,手中的半截粉笔不由分说地直朝我头上招呼过来,随后紧皱着眉,用那双可怕的眼睛狠盯着我,一字一句地叫道:“王、志、云,你跟我死到讲台上来!”
  我知道悔之晚矣,只得低垂着头,满脸似泼了猪血一般地乖乖走上讲台。站在上面,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罪大恶极的囚犯,似乎有好多同学在朝我指手划脚,不敢想梁小如看见我这副狼狈模样心里会做何感想。我又羞又恼,真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班主任并未对我多作理会,继续在黑板上出他的题目。
  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听见一阵欢快的下课铃声从办公大楼那边传来,心里缓缓舒了一口气。这时,班主任开始不徐不疾地讲起他的结束语:“同学们,在放学之前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明天就是正月十五元霄佳节了,学校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放假一天!(终于要放假了!——台下有人小声嘀咕。)而且,今明两晚的晚自习也取消了!(班上马上响起欢呼雀跃的声音。)另外,我还要噜嗦一下学杂费的事:有小部分同学目前还没有交上来的,要赶快抓紧时间交了。我想:这其中固然因为有的同学家境困难,倒可以理解;但也有一些人根本就是死脸死色,赖着不想交。哼,真是混帐!为了让大家好专心上课,现在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原因,也不论你是王爷的儿子还是候爷的小姐,在下个星期之内,请务必将学费交清!”
  说到这里,他用手朝我额上戳了一下,厉声说道:“王志云,你吃了狗胆!课堂之上居然目无纪律,嘻嘻哈哈,我看你怕是不想活了?实话对你讲,要是后天你还不把学费交上来,就跟我自动滚出这教室!(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又放得平缓下来。)——好了,同学们,记得后天上学时不要迟到。下——课!”
  在同学们一窝蜂拥向教室门口的时候,我还站在讲台上傻瞪着眼。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背上书包走出学校门的,我的思绪一片混乱,内心既羞愧又自责。我机械地迈着双腿,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直到迎面扑来一股冷风,才骤然警醒,自己已不知何时倚靠在了镇上的一座小桥上。我的眼圈红红的,眼泪有点不争气的想要往下掉,我很害怕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让村里人看到,招来他们的阵阵奚落与嘲笑,所以便决定暂时先在这儿呆一会,等天晚一点再回去。
  小桥两边摆着一些卖小吃和日用百货的摊子,不时有行人和车辆打这里经过,车辆的鸣叫声、小商贩的吆喝声和行人的交谈声使四周显得极为嘈杂喧闹。人们都像蚂蚁一样在忙碌着,没有谁注意到我的存在,更不清楚我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当然,他们完全没有必要知道这些。我早习惯了被人冷落被人忽略,习惯了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做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男主角。我转过身默默地望着桥下浑浊的河水,看它一点一点被风吹皱,那些映影在水中的浮云层层荡开,浓浓的忧郁仿佛正从潋滟波光里弥漫出来,瞬间将河水熏染得漆黑如墨。
  不知什么时候,头顶上的乌云已渐渐随风飘散,天边多了几抹褐红色的晚霞。天色似乎高朗起来,而风则越刮越冷,像冰刀似的割疼着我的脸。我正考虑现在该不该回去,身侧忽然响起一个非常柔和动听的声音:“王志云,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去呀?”
  这种熟悉的声音不禁令我感到心神一颤,转过头,发现梁小如正在一旁怔怔地看着我,清亮的眸子里盛满了好奇。我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凝着眉头颇感意外地反问:“梁小如,怎么是你?”
  她微笑着点点头,随即便转动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四处张望,我想她是在借以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而我长这么大,也是很少单独同女生说话,看到她这副模样,心里竟莫名地有些紧张起来,脸不知不觉就红了。
  “你,这是——”
  “替我爸爸买包烟。”她低下头,微撅着嘴唇。
  “哦!”我想了想,接着又问,“你、你家就住这附近?”
  “不是啊。”她忙摆摆手,“我是和我爸走亲戚来的。——你又不是不晓得,每次放学回去,我们总要同走好长一段路呢。”
  “对、对。”我心里直骂自己愚蠢,一边又裹紧身子说,“那,你快去买烟吧,小心你爸等得不耐烦了。”
  “好!等我把烟买了再和你说。”她迟疑片刻,忽然抬头问道,“对了,你为么事还不回去?今天下午,班主任罚你站到讲台上的时候,心里是不是蛮不舒服?”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神充满了关切,让我心里感到非常的温暖;她的声音美如天籁,犹如七彩的音符将我紧紧环绕。
  “我还不是一样?今天物理老师拉我到讲台上时,我真的觉得好不好意思,恨不得一刀杀了他!其实事后一想,也没得么事大不了。你心里也要想开一些,像我现在,气一消,也不怪老师了,自己本来也有不对的地方嘛!你说是不是?”她意识到我正在注视着她,于是赶紧又羞涩地垂下眼帘。
  “是啊是啊。”我连声接腔。她的话似乎句句在理,让我无从反驳。
  “那,你先站着不要走,我去买烟了。”说罢,她转过身飞快地朝桥头的商铺跑去。
  没多久,她就买来了烟,见我还在桥上傻站着,便缓缓停下脚步,用那双含笑的水灵的眼睛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心里忽然一阵乱跳,竟不敢再去看她的脸,只是慌慌张张地问了一句:“哦,你叫我不走,是有么话想要和我说吧?”
  “没——没有啊。”她的脸上腾地升起了两朵绯红的轻云。
  我愣了愣,心里微微有些失落,沉默了一会儿后,便温声细语地催促她道:“你快回去吧,你爸爸在等你买的烟呢。”
  “那我先走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低垂着头走开了。走了约有十来米远,她忽又回过头来,冲我嫣然一笑,大声补充道:“喂——你不许跳河呀!”
  话音未落,她已一闪腰肢,转过身轻盈而去。
  我笑了,眼睛莫名地有些湿润。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怎的,白居易的诗句“回眸一笑百媚生”,忽然从我的心底蹦跳了出来。眼看天色也不早了,我便一边想着她刚才同我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以及她看我时的每一个眼神,一边有气无力地朝回家的路走去。直到我的一只脚刚踏进家门,突然想起了学费的事,梁小如的身影才在我脑海中悄悄潜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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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14 10:37:16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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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4 11:03:13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谢谢柳主编,握手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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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4 17:35:17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第三章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肆掠寒风犹如服过药的哮喘病患者,总算停止了喘息。一轮夜月寂寞地从屋后爬了上来,挂在光秃秃的柏杨树桠上,像一块寒冷的翡翠;它将万缕银光渗入浩大苍穹,映照着黑魆魆的柏杨树林和门前湿滑的碎石子路,映照着了无生气、令人窒息的古老村庄。黑夜是村庄涂抹的眼影,月光是它临死前眼里流淌的冰凉泪水。屋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惊得河对岸的婴儿“哇哇”大哭,那是奄奄一息的村庄在作着垂死挣扎。
  通常这个时候,母亲都是一如既往地在厨房里刷洗碗筷。我将自己关进房间,用手不停地抚摸着书包,班主任下课时所讲的那番话,开始反复在我耳边回响。我的心里乱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老实说,我是不甘心就这样下学的!可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准备耐着性子和母亲商量一番。
  虽说是想和母亲商量,可我知道希望只是微乎其微,因为母亲的脾气一向暴躁,同她沟通起来相当费劲。现在,父亲已经外出一个礼拜,毫无半点音讯,全家的重担都压在了母亲一人身上,她忙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又如何有时间来关心我上学的问题?即使她有心想要我继续读下去,也不可能拿得出学费来;要不然,玉莲和珊珊也不会在去年夏天就辍学的。这是再也清楚不过的事实。但我抱着一颗不死的心,决定还是去问问她。谁知道呢?或许她自有她的办法。
  母亲已经四十好几了,她身材削瘦、颧骨高耸,平素老穿一件打着补丁的蓝布衣服。她不像别人的母亲那样热衷于打扮、装饰自己--不!应该说,她根本就没有时间来考虑个人形象问题。母亲的唠叨声此刻又从厨房里传来,由于她的嗓门挺大,我因此听得字字清楚。她一时抱怨父亲的不务正业;一时抱怨眼下的日子难过;一时又抱怨天气不好;甚至一时不小心闪了下身子,也会自言自语地嘀咕一句:“日姐姐的,今天不晓得是冒犯了哪个活菩萨?!”--其实这也难怪她,换了别人来理这个乱麻似的家,也不见得会比她更有办法。她生性急躁,说话噜嗦,但做起事来却是一丝不苟的,每天早出晚归,勤扒苦做,一年年的就这么熬了过来。
  听到她上前来的脚步声,我忙从房里走了出来。母亲将手里拿着的蜡烛搁到堂屋里的八仙桌上,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你是夜猫子吧,像哪还不喀睡?小心明天早晨又爬不起来!”
  “明天是元霄节,学校放一天假。”
  “哦。”母亲愣了一会儿神,随即拿来一把筛子,在堂屋里借着微弱的烛光筛起米来。她一边筛米,一边喃喃自语:“这人为么事要活着?活的世上真是受罪哟!”这些米,都是她今天下午雨停后一袋一袋扛上板车,然后又是她一个人把它拉到碾米处碾出来的。我还未进门时便听隔壁的婶娘说,当时她一个人累得汗流夹背,却来不及用袖子擦把脸。现在,她大概想趁这个晚上筛些出来,好明早在镇上卖掉,换点活用钱。
  “米价一直提不起来,菜价偏偏又贵得离谱,随便一样小菜都要花上块把钱。穷人要想活命真不容易啊!”她又开始絮絮叨叨个不停,“种几亩鬼田,收成又不好,连承包款都不够交。这些狗日的村干部,把我们枯老百姓的血都喝干了,叫别人还怎么活?”
  她的话让我产生了极大的压力,心情也迅速变得沉重起来,我轻轻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妈,爸到底几时回来呀?”
  “鬼的姆妈晓得!你不提他还好,一提我浑身都是气!”她气咻咻地说,“走的时候说得蛮好听:‘哎呀您放心,我正月十五之前百分之百会赶回来的。’--你看今天都十四了,到现在还人船不见,连个音信都没得!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说不愁不愁,说外面的钱好赚,要不了两年就能还完债、砌楼房。哼,真是‘今年望着来年好,来年还是件破棉袄’!”
  “妈,”我半蹲下身子,吞吞吐吐地道,“班主任逼我交学费……他还说,还说后天再不递钱过去,就、就不准我进学校门了……”
  “这么办呢?”母亲放下筛子,整个人都僵住了,“屋里马上还要买棉籽和谷种,你二舅舅的小儿子下个月过生日,还要筹钱去赶情。家里实在没得半分钱,我正愁得要死,你这会又说要交学费,我到哪里喀生一个钱来?”
  “要不,先找大舅舅借钱把我的学费交了,等以后我们有钱了再还给他……”
  母亲摸了一把额头的汗说:“‘亲戚是把锯,你有来,他有去。’你看那个老家伙扯了一屁股债,到现都还冇还清,家里穷得就快要揭不开锅了,那些亲戚朋友们明晓得你借得起还不起,哪个还愿意拿钱出来打水漂?不是我心狠,我实在是冇得办法可想啊!”
  我尽量耐着性子,小声央求她道:“妈,我求你了!我还年轻,真的不想这么早就下学--”
  “我的小祖宗哦!”她将筛好的米倒进身旁的一只蛇皮袋里,显得极不耐烦地嚷道,“你光求我有个么用?你不是总说你这行那行,自己不晓得想办法?”
  “我--算了,大不了这学我不上了!”我刷地站起身来,憋着满肚子的气说道。
  “管得你!你读也好不读也好,与我无关!”她额上的青筋在烛光中凸现着,声音忽然提高到了八度,“日姐姐的,紧缠着我吵鬼呀吵?!人都被你弄得晕头转向,还不如找把刀来一刀把我杀了,省得心烦!”
  我顿时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气侵蚀全身,整颗心犹如掉进了冰窖。这就是我的母亲,可怜又可恨的母亲!我太了解她了,实在不该对她报以太大的奢望!我知道,此时此刻,无论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回房,来个蒙头大睡,把所有的烦恼统统抛诸脑后。
  就在我沮丧地转过身,打算回房休息时,门外忽然响起轻轻的剥啄声。母亲大概以为是那些讨债的人又寻上门来了,只听她没好气地说道:“到底是哪个?你要进来就进来,门又没拴,用手一推就行了。”
  “吱呀”一声,大门被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从门外跨了进来。他披着一袭米黄色的大风衣,顶着一头黑木耳似的卷发,瘦长的马脸搭配着两条稀眉,一双鼠眼在烛光中泛着精光。
  “咦--小丁?真是稀客,快进屋里坐!”母亲显得很意外,连忙站起身来。
  “稀么客?凉了咳!”黄风衣沉默着的脸忽地一下子绽开了,露出两颗宽大的门牙,两颊因为笑的扩张,现出几条深深的鱼尾纹。母亲正待为他端条凳子,不料他已抢先坐在八仙桌旁的一条长凳上,将背靠向桌沿,惬意地翘起二榔腿,一副完全拿自己不当外人的架势。
  见此情景,母亲便赶紧掩上大门,把那股寒风抵在外面,然后才慢慢转过身来:“您这么晚了摸过来,莫不是有么事吧?”
  “也没得么事,老冇来了,今天特地过来看一哈。”黄风衣从怀里摸出一根烟,借着烛火点燃,大大吸了一口才接着说,“嫂子,这一晃只怕有大几年没见面,感觉你像老了不少哩?”
  母亲的眼皮巴眨了两下,似笑非笑地感叹道:“是啊,老咯,不值钱咯!哪个像你--观音菩萨,年年十八?”
  “嫂子你真会说笑话。”他被一口烟呛得咳了两声,顿了顿又问,“家里现在闹得像么样?”
  “嗬!”母亲用双手搓了搓脸颊,愁眉苦脸地说,“这几年,老王说的是在外头跑生意,年年跑是年年蚀本,就只落了个光人。屋里已经欠了万把多块钱的债,天天都有人上门来讨。因为交不起学费,儿子马上也读不成书了。--我不能想这些事,一想起来脑壳都是疼的。”
  黄风衣站起身来,带着怜悯的眼神在大厅里扫视了一番,见我正呆站在房门口,于是忙微笑着向我招了招手:“小家伙,来!过来让我看一哈。”
  我腼腆地笑了笑,见他还算友善,于是慢慢地踱了过去。
  “小家伙,还记不记得我?你刚上小学一年级时,我要你背《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我说,你要是背出来了,我就奖个新书包送给你。结果呢?呵呵!你硬是不肯背,还把指甲含在嘴里,憋得满脸通红。”他用手搔了一下鼻子,笑容显得十分温和,“哎呀!没想到眨眼都长这么高了,生得又漂亮,像唧筒唧的,比老王有趣多了!”
  “呵呵!”母亲情不自禁地笑了,“您还莫说,他就是喜欢别人跟他戴高帽子。”
  黄风衣收敛起笑容,很亲切似地摸了摸我的头:“上几年级啦?”
  “初三。”我像背台词那样答道。
  黄风衣喃喃叹了一口气:“时间过得真快呀,我们不知不觉都老啦!”--显然,这句话是冲着母亲说的。
  “是说呢!”母亲应声道,“岁月不饶人呐!这几年,你们屋里看着看着闹好了,听说您盖了楼房,又开了家副食店,现在生意应该还不错吧?”
  “不行咯。”他垂下头说,“还不是勉强糊张嘴!我们是‘三天不吃饭,充个卖米汉’,比您屋里也强不了多少。”
  “您这个叔子真会说笑话!”母亲的嘴角不经意颤了颤,“我们的条件要有您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偏偏志云的爸爸又不争气,年年做生意都是个‘哑嚯嘿’,‘心里想结十二张网,手里没有一根麻线’。”
  黄风衣淡淡地笑了,将烟屁股扔在地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听老王说,志云读书还蛮聪明的,这可是你们未来的希望啊。”
  母亲苦笑一声道:“照我看是三十的晚上盼月亮--没得指望。屋里马上连下锅米都没得了,哪里还有钱供他读书?老王真是个活鬼打架,还不晓得要把我们害到哪一天呢。”
  黄风衣连忙安慰了母亲几句,接着抬腕看了看表,禁不住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哟,都快十点钟了!嫂子,是这样的:昨日,我在仙桃一家旅社门口撞到老王,跟他聊了半天,末后走的时候,他要我帮他带个口信回来,说他现在在外面蛮好的,要你们屋里不要担心,他很可能明天就会赶回来的。”
  母亲微微一怔,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小丁呐!我也没把你当外人,你就跟我说句老实话:老王他--他到底在做么事生意?”
  “这个--哦!”他忽然猛地一拍额头,“我想起来了,他好像是在做饼干生意。”
  “噢。”母亲仿佛陷入了思索之中,缓缓说道,“记得去年年尾的时候,他也是靠做这个饼干生意小赚了一把,只怕是尝到了甜头。依你看,这回--大概也能赚点吧?”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他支吾着,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土,“嫂子,话就说到这里吧,你慢忙,我先走啦。”
  黄风衣刚走不久,玉莲和珊珊就一同从门外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俩在邻居家玩了半天,一回来就相互逗闹个不停。母亲见她们嘻嘻哈哈的,一脸的不高兴,责备她们野性太大,不该玩到这么晚才回家。
  “那个老家伙明天就回来,看他到时候怎么收拾你们!”末后,她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
  “真的吗?那太好了!”玉莲非但不怕,反而乐得直拍双手,“记得爸爸出门前说过,回来一定会带件春装给我的。”
  “他还答应给我买双旅游鞋的。”珊珊生怕将自己的给说漏了。
  她们说得的确不假,父亲不但答应过要给玉莲买春装,给珊珊买旅游鞋,而且还答应要给我买《新华字典》和电子手表的,这是他临走时的郑重承诺。其实我并不在乎他是否真能为我们带什么礼物回来,只希望他能有钱让我去交学费,让我好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地在教室里上课。她们正叫嚷个不停,却听母亲在一旁沉声喝道:“三更半夜了,还大呼小叫,吵得隔壁左右都不能安逸。都跟我困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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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4 17:38:53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第四章
  天还蒙蒙亮,母亲就叫上玉莲和珊珊,一同上街卖米去了。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两眼呆望着房梁,满脑子胡思乱想。不知什么时候,房间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父亲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意气风发地出现在我面前。“爸!你回来了?”我顿时感到十分惊讶。
  “是啊,志云。”父亲语气和蔼地道,“我这回赚了上十万块钱,以后我们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说着,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块电子手表和一本《新华字典》,郑重地递交到我的手上。表和书都是全新的,闪闪泛光,我轻轻地抚摸着它们,感觉爱不释手。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父亲不禁勃然变色,连招呼都来不及跟我打一声,就立刻转身夺门而逃……
  “爸!爸--”我大声地呼叫着,整个人突然从梦中惊醒。
  我慢慢睁开惺忪的睡眼,几道懒洋洋的光线从窗外投射进来,分外耀眼。透过窗口,我看到一些柏杨树的光秃秃的枝桠叉向蓝天,仿佛要把冬天那床厚重的棉被狠狠掀开,露出春的生机盎然。外面的世界显得十分嘈杂--树上鸟雀的欢噪声,孩子们清脆的嘻闹声,自行车“叮铃铃”的铃声,声声入耳,无不洋溢着节日的喜气。
  屋里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以致家中一只老母鸡突然“扑腾”着翅膀,从窝里跳出来“咯咯嗒”地大叫时,吓了我一大跳。我顿时感到睡意全无,干脆从床上一跃而起。我快速地穿衣、刷牙、洗脸,就像我上学时担心怕迟到那样。慌慌张张地办完这些事后,我才慢慢走到灶门前,揭开布满油污的锅盖,发现锅里的饭并没有盛起来,还透着些许温热,桌上单独替我留了菜,上面罩着一只红色的塑料筛子。我吃饭向来没有细嚼慢咽的习惯,三下五除二地吃了两碗,又“咕哝”喝了两口冷水,用毛巾擦擦嘴,然后便穿过堂屋,来到了屋外的场地上。
  金色的阳光慷慨地沐浴着整座村庄,将往日的阴霾一扫而空;蔚蓝的天空深邃高远,一如波澜不惊的巨湖;门前的场地和碎石子路处于半风干状态,上面留有一些清晰的车辙和脚印;空气中虽带着一丝微寒,吸进肺腑却是异样清新,令人有一种体验生命的快感。
  我不知道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是多么急切地想要见到他啊,只有他才能给我带来福音,让我觉得尽管生活艰难但仍然前途有望。我在门前的场地上徘徊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父亲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等待是一种要命的煎熬,它在考验我的耐心,让我显得手足无措、焦虑不安。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顺着门前的碎石子路,到街上去逛了一圈,猜想着父亲也差不多快回来了,于是便一路小跑地往回赶。
  父亲真的回来了。我刚踏进门槛,就见他一边在喝着一小盏儿白酒,一边低头沉思着。他仿佛熬过几夜似的,双眼浮肿,头发散乱,一抹粗浓的髭须也蓄得老长,忘了将它剃掉。那套他常常引以为荣的黑色西服,被他穿得脏兮兮的,连扣子都掉了两颗。我的脑子好似被人撞了一下,“嗡”地一响,心底升起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殆尽。
  母亲和两个妹妹显然是刚卖完米回来,此时正默默地围在桌旁吃饭,看母亲的神色,似乎刚同父亲争吵过几句。我慢慢走到父亲跟前,轻轻地叫了声“爸”,回想着梦中的情景,禁不住一阵酸涩涌上心头。父亲愣了愣,突然放下酒杯,缓缓抬起来看了我一眼:“听说你今天休息?”
  “嗯。”我望着他憔悴的面容说,“元霄节嘛,学校放一天假。--对了爸爸,昨天晚上有个穿黄风衣的人来过我们家。”
  父亲不紧不慢地燃上一枝烟,猛地抽了一口,显得颇为感慨地道:“哦,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家里排行老九,姓丁,我们都叫他丁老九。他这个人是不是蛮有趣?在你七八岁的时候,他来我们屋里喝过好几回酒呢。--估计你现在也不记得了。末后,我没在大队当干部了,家境也看看的不行了,他就一直没有再来。这一晃大概有上十年了吧?其实,他屋里原来比我们还要穷,直到前些年做了趟诈骗生意,一下子赚了四五万块钱,才终于咸鱼翻身。--人有时候发财就是这么容易!如今我们就不能跟他比了,他住的是楼房,抽的是红塔山,屋里还开了家副食店……”
  “说鬼呀!”母亲忽然抢白道,“自己冇得半点本事,还不是看到别人好?”
  父亲挟了一口菜,边嚼边解释:“我是说,这人量不到人。要是十年前,有谁会想到丁老九他--”
  “人家怎把你量着了?说你尖嘴猴腮,像个矮冬瓜,蹦起来屙不出三尺高的尿。啊?”母亲将筷子往桌上一摔,“真是越说我心里越烦!”
  父亲用那双红肿的眼睛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随即转过脸来问我道:“志云,你的成绩现在像么样啊?”
  “亏你还有脸问?”母亲接口说,“马上读不成了,学校老师天天在逼学费,我看你打算怎么办?”
  “这些事我都晓得安排,不要你操心。”父亲皱紧了眉头。
  “你晓得?晓得个大屁!你只晓得‘买眼药走到石灰店’!”母亲气得差点要跳起来,“一年四季都在外头跑,又没跑出个名堂来。你自己凭良心说,几时操过我们娘母子的心?屋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你有没有伸过手?”
  “好了好了,您说的都有理,我现在不想跟您吵。”父亲朝母亲厌烦地摆摆手,然后又问我道:“老师限你几时交钱?”
  我用手扶着桌角,低垂着头道:“我们、我们班主任说,明天要是还没有钱交,就不等我上学了。”
  父亲咪了一口酒,低头沉吟半晌后,才将手中的酒杯缓缓安放到桌上,露出满脸的苦笑:“哎!这怎么办呢?要是我这次生意不蚀本的话……”
  “十次就有九次蚀本,你还做个狗屁生意?”母亲忍不住在一旁嚷道,“我看你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还是趁早改行去吹牛皮吧,没准就能吹成牛皮大王!”
  “你这人--真是‘四两鸭子半斤嘴’!”父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一说起来总是怪我,我为么事?像狗子咬疯了的一年到头在外头跑,还不是为了让你们都能过上好日子?只怪那个饼干厂的柳科长太黑心,去年看我批他的饼干赚了点过年钱,这回就故意把每斤的价钱抬高了不少。这我也认了,心里盘算着:一斤要是能赚一块五,六百斤饼干大概也能赚个千把来块钱吧,只要保持这个利润,要不了一年半载,我们的生活就会渐渐好起来的。”
  “说了半天胡子,还是个光下巴。”母亲扯着他的衣袖道,“那我问你,你赚的钱呢?”
  父亲呆怔半天,才忧郁地叹了口一气,向我们和盘托出这次生意失利的实情:原来,就为这六百多斤饼干,父亲几乎跑遍武汉大大小小的商店,人家都嫌他的售价太高,再加上今年饼干的行情本来就不怎么好,死活都不肯要。父亲见货老存着也是个麻烦,迫不得已只好来了个亏本大甩卖,结果饼干甩完,反倒欠了柳科长一千多块钱。妹妹们满心欢喜地期待的礼物,自然也就全部化为了泡影。
  “你看你!”母亲用手指着他,恨铁不成钢地道,“早就叫你不要再做生意了,你偏不肯听。现在好了,你就差没把自己给卖掉。”
  “能不能把你那张臭嘴歇一下?”父亲显得十分羞恼。
  母亲终于板着脸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爸,”我犹豫了一会儿,心有不甘地问道,“我不相信您穷得连我的学费都交不起了,您是逗我玩的,对吧?”
  “没有逗你,我现在浑身上下就只剩下一包烟钱了。”父亲有点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
  父亲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便将我推进了失望的深渊。难道,这就是我苦苦盼来的结果吗?我感到鼻子一酸,喉头似有什么东西哽住了。父亲并未顾及我的感受,仍一个劲地坐在那儿慢斟细酌,看着他这副心安理得的样子,我不禁越想越生气,猛地夺过他手里的酒杯,使劲地朝门外甩去。
  “我都读不成书了,你还有心情喝酒,你喝得下去吗?!”我瞪大眼睛,厉声质问道。
  父亲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喝道:“你疯了?”
  “就算我疯了,也是被你逼的!”
  “你--”父亲顿了顿,脸色渐渐变得缓和下来,“算了,我不怪你。你快出去,帮我把外面的酒杯捡回来。”
  “你要我捡,我偏不捡!你以为你是这屋里的皇帝,想命令谁就命令谁?想叫别人做么事别人就做么事?不要做你的美梦!你从来就没替我们操过心,你算什么老子!”我用那双满是愠怒的眼睛狠盯着他,将心中潜藏已久的怨恨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父亲顿时勃然大怒,“啪”地煽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反了反了!你再嚼嚼,我打死你这个狗杂种养的!”
  我冷哼一声,捂着被打肿的脸颊,飞快地从后门冲了出去。我好像听到母亲在埋怨父亲,而他则在我身后大喊大叫些什么,我丝毫没有理会,一直顺着屋后的泥巴小路,朝着广袤的田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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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4 17:40:27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第五章
  我想我是过于冲动了,对父亲也缺乏足够的耐心与尊重。如果我能好好坐下来,跟他进行一番促膝交谈,或许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帮我筹够学费。当然,这也仅仅只是一种假设。我承认,我并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在我和他之间,始终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虽然我们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但水火不容的性格却迫使彼此显得越来越陌生和疏远,很多时候,我们只能靠大声争吵和相互伤害来达到共同交流的目的。
  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金黄的油菜花恣意地绽放在田间地头,绿油油的麦苗波浪似地在风中摇曳,沟渠里布满了各种野生的杂草,池塘里荡起的涟漪泛着粼粼的金光。这一切看上去是多么美好,可它们却并不属于我的世界;我的世界是灰暗的,毫无生气的,就像一张古老的黑白照片。我沿着田间弯弯曲曲的小路发足狂奔,风在我耳边“呼呼”作响,我想像着自己是一匹不甘于被命运束缚的野马,拼命地想要去追寻那遥不可及的自由。我一路奔跑着,想起班主任在放学时对我的无情羞辱,想起母亲在烛光下的长吁短叹,想起妹妹们期盼礼物时的兴高采烈,想起自己等待父亲回家时的心急如焚……我顿时感到心像刀刺般疼痛,眼泪悄无声息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泪眼模糊中,我拼着一口气,跑到了离家七八里路的防洪大堤上。大堤四周显得极为静谧,我的喘息和心跳声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远近横着一些红砖褐瓦的房子,看上去古朴陈旧,仿佛仍沉睡在民国初年;堤岸下生长着一排密密的树林,它们经过寒冬的洗礼,早已枝叶凋零,光秃秃的树杆直指蓝天,唯有孤零零的烟囱还依稀记得它们曾经的繁华;泥泞的小路纵横交错,蜿蜒如蛇向远方延伸,最后迷失在铺天盖地的菜花丛中。
  我在堤边枯软的草地上躺了下来,心情犹如刚经历过一次海潮般渐渐趋于平静。我闭上眼睛,任温暖的阳光亲抚着我的脸庞,深深地呼吸着夹杂泥土气息的清新空气,感觉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晦气正在缓缓蒸发。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陪伴,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享受这种孤独寂寥的时光,我想我可以亘久地躺在这儿,不为人知的死去,就像堤边的野花一样黯然凋谢枯萎。野花是悲哀的,它的悲哀在于无论它开得有多鲜艳,也决不会盖过牡丹的光泽。牡丹是花中之王,被人拥戴被人吟唱,天生娇贵又自命不凡;而野花却卑微地开在墙角、路边或荒原,自生自灭,悄无声息。它充实了贫瘠的土地,而土地却喊不出它的名字。
  不知何时,也许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我已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头脑渐渐变得冷静、清晰起来,我确信我还活着,但心里却像压着万吨巨石,显得异常沉重。我慢慢睁开眼,发现太阳已在西方凝望我了,它是在催我回家吗?我再次微闭上眼,享受了一下这短暂片刻的闲适,脑海里浮现出一些似梦非梦的情景。我的肚子已开始“叽哩咕噜”地叫唤起来,但我觉得天色尚早,不想马上回去面对残忍的父亲和贫寒简陋的家。“到堤边的小路上去转转吧。”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那是一条有着牛脚印的泥巴小路,连日的阴雨使它显得还很湿润。我一时童心大发,索性脱下灯芯绒胶底鞋,赤着脚在上面来回走着,那种冰凉刺骨的感觉,从脚板底一直渗透到我的心脏。
  黄昏在不知不觉间临近了,阳光逐渐褪去它的温暖,一点点地黯淡下去。由血红转为暗红的夕阳,带着冰冷、忧伤的余晖,沦陷于密林深处。天边的彩霞鳞片似的、薄纱似的,如烟如幻,缓缓向四周舒展、扩散、消弥……远处的堤坡上,几个放牛娃坐在牛背上,准备回家了,他们一边用小枝条抽打着牛屁股,一边从嘴里发出“驾驾”的吆喝声。几只倦鸟兀自贪恋暮色,争着在空中展露了一番优美的舞姿,相继隐没于丛林中。终于,夕阳撒尽它最后一缕光华,在它消逝的地方,已披上几抹黑纱。远处的树林模糊了,在渐冷的风中,愈来愈沉的夜色为四野平添了几许神秘。我想是回家的时候了,便裹紧身子,一路跌跌撞撞地朝家中走去。
  等我靠近村庄时,天空已换上深蓝的幕布,一轮圆月金晃晃的,像裹满了我儿时的欢乐与忧愁。我的脚刚踏进家门,立刻就被眼尖的父亲发现了,原以为免不了会被他大声训斥一顿,孰料他的声音竟出奇的柔和:“你跑到哪里喀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我们找了半天都没找着,快担心死了。”
  见我没吭声,他似乎更加的过意不去,低哑着嗓子补充道:“锅里还跟你炖着热菜热饭,快些吃喀。”
  我垂着头僵立在堂屋正中间,默默地不发一语,恍如一尊石膏像。
  他猛地一阵咳嗽,刚一停就继续说:“等明天,我到学校里当你们班主任讲一声,要他先让你上着……”
  “我好饿!”我撅着嘴甩出这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厨房走去。
  因为可怜的自尊心作祟,我没有再跨进校门一步。尽管父亲一再为元霄节那天发了点脾气而懊恼不已,并试图说服我继续上学;但我早已铁了心,好歹也不肯再去学校。他拿我没办法,终于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但愿你今后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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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4 17:42:16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第六章
  正是雨水交节之时,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经过蒙蒙春雨的滋润,草木渐渐开始抽出嫩芽,河岸上、小路边、园子里、田野里,放眼望去,处处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
  待到小雨初晴,春天就像一道被蒸熟的野菜,芳香四溢,让人心情感到格外舒畅。就连一向萎靡不振的父亲,最近也似乎精神了许多。这天一大早,他刚放下饭碗,就急急忙忙骑上家里的一辆旧自行车出门了。母亲仍像往常一样,带着两个妹妹去田里做事,她临走时还骂骂咧咧的,一边数落着父亲的种种不是,一边说我是一条好吃懒做的大懒虫。
  在我心里,母亲就像个蛮不讲理的怨妇,生活的苦难压弯了她的脊梁,消磨了她对丈夫和子女的爱,愤懑与委屈积攒成一条凶猛的河流,日日夜夜在她的心中咆哮着、翻腾着。我不奢求能得到她的理解和关怀,只希望她能尽量少开口说话,不要一天到晚像唐僧念经似的没完没了,令人实在难以忍受。
  在家呆久了,感觉整个人都快要发霉了,心里空空荡荡的,未来对我来说,如同白雾般迷茫。趁着天气晴好,我去了一趟张逸华家。张逸华是我的初中同学,他不仅人长得帅气,而且歌也唱得好听,在学校时是我们班上公认的班草,他常穿一件灰白色的夹克衫,喜欢用四十五度的角度仰望天空,仿佛将理想和追求都寄托在了白云深处。不过,他的学习成绩却并不怎么好,所以最近也下学了,步入了社会青年的行列。他就住在离我们仅有一河之隔的水汀村,必须顺着村尾的小桥走过去,再绕上一大圈,才能到达他的家。相比之下,他们家要比我们家富裕多了,不仅早些年就盖了楼房,而且他父亲还在我们村尾开了家锯板厂,规模虽然不大,但过日子显然已绰绰有余。
  我到他家时,他正准备骑自行车到街上去买几幅画,见我来了,他显得十分惊讶,一阵简短的寒暄过后,他便邀我一同前往。我正想出去散散心,便欣然坐上了他的自行车。
  自行车沿着村子里的一条泥巴小路,歪歪扭扭地转了出来,上了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黑灰色的柏油马路像一条旧时的裤腰带,呈弧形缠绕在田野之中,在阳光下泛着暖融融的亮光;路两边列兵式地挺立着一排柏杨树,像是一道绿色护栏,使路形显得更为突出;田野里的农作物正在茁壮生长,绿的发亮,黄的耀眼;一簇簇马兰花不经意地迎空怒放着,紫中泛白的花瓣像一把小伞,默默地撑在浓密茂盛的绿草丛中;远近的鱼池金光闪耀,微风送来阵阵涟漪,像极了怀春少女的低眉浅笑;鸟雀在空中欢快地飞来飞去,好似孩童们争相放飞的风筝。
  张逸华似乎也被这早春的气息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他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告诉我,他最近刚失恋,心情很糟糕。
  “你到底喜欢上谁了?赶紧如实招来!”我不禁感到很好奇。至少到目前为止,恋爱对我来说,还像是一个遥远而朦胧的梦。
  “说了你也不认得。”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答道,“她是我隔壁的一个姑娘伢,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可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前几天,有人到她屋里来提亲,她看到别人有钱,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听说,光是订婚钱就花了一两万。”
  “既然她都已经跟别人订亲了,说明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所以你要想开一些,别太难过了。”我赶紧安慰他。
  “说真的,这两天,我的心情一直都平静不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我觉得老天爷实在不公平,要是我家里蛮有钱的话……”
  “其实你家里已经很不错了,正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再说了,感情这事是不能勉强的,你又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嗯,你说得也对,我想我应该尽快忘掉她。”逸华说着脚下一使劲,自行车飞也似地朝前冲了出去。
  当我们经过镇上那座古老的小桥时,梁小如的身影忽然莫名地从我脑海蹿了出来,想起她在学校教室里对我的“惊鸿一瞥”,想起那次放学后与她在桥上道别时的蓦然回首,心里不禁涌起了一丝苦涩。如今,天还是那片天,桥还是那座桥;而我,还能有幸再见到她吗?
  我们将自行车靠在一边,在桥上停了下来,一起手扶护栏俯身望向河水。河水微微荡漾着,温柔的波光就像伊人的目光,不经意从我心底滑过,从河水更深处漫开。我们各揣心事,相互沉默着,似乎此时此刻,唯有沉默才是最完美的表达。
  从小镇上回来后,我感觉挺疲倦,因此只囫囵吃了碗冷饭,然后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醒来已是薄暮时分,当我睡眼惺忪地来到厨房时,发现珊珊正在忙着做晚饭。
  珊珊今年十二岁了,黑朴朴的鹅蛋脸上,嵌着一双水淋淋的大眼睛,头上编着两根细长的麻花辫,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她一看到我,便笑着开口说道:“哥!你这一天到晚不找点事做做,小心会变成个疯子!”
  “你放心吧,真是个乌--鸦--嘴!”我冲她做了个怪相。也许是睡久的缘故,我说话时感觉头重脚轻,连身体也似乎在摇晃着。
  我想我应该活动一下,于是便离开厨房,穿过堂屋,来到了马路对面的柏杨树下。一股料峭的春风扑面而来,我昏沉的脑袋霎时清醒了不少,抬头望望四周,血红的残阳渐渐藏进了树林深处,有几家农户的屋顶已升起袅袅炊烟;一排由瓦房和楼房组成的村庄,参差不齐,如犬牙般交错着,沉浸在夕阳的余晖里。
  我忽然想起了母亲。这个时候,她一定在田里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着活;她额上颗颗如豆大的汗珠,一定正顺着那长期被太阳晒得不再白皙的脸颊流淌着;她身上的衣服也一定早就湿透了!而她一边干活的时候,也一定一边在发着牢骚。--母亲就是这样。
  她虽然只有四十几岁,但或许是由于过度操劳所致,看上去简直就像个年逾五十的人。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将那一头黄软的头发剪得与脖子一样齐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这头短发使她原本消瘦的脸颊更显消瘦了。她的衣着真的很朴素,就像她的为人一样,一件衣服穿破了、穿烂了,她也舍不得扔掉,打了补丁再穿上。只是在偶尔走亲戚时,母亲才将那套长时间整齐地折叠在柜子里的半新的衣服换上。那是一套以淡红色衬底、蓝花草作图案的春装,是唯一一套没有补丁的衣服。虽然它的价格并不昂贵,但母亲显然已很知足,只要你看看她穿上它的神情,就能猜出她心里有多高兴;而母亲穿上它的时候,确实--像是年轻了许多。可是母亲很少走亲戚,因为我们家--很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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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4 17:44:03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第七章
  近几年来,由于父亲外出跑生意一再亏本,家境早已十分贫困,我们的生活过得异常艰难。我想,这或许是造成母亲脾气古怪的最主要的因素。母亲的身材要高过父亲一截,在子女们面前,她极少轻声细语地讲话,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天生就是个粗喉咙。”--她是一个永远也不懂温柔的女汉子。
  当我从沉思中惊醒时,才发现自己一个人在树林里徘徊了很久,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我估计母亲已经回来了,或许她正呆坐在门槛上摇胳膊,一边摇一边谩骂不停。这似乎早已成为她的习惯。而我对这种声音敏感得要命,只要它一响起,我的头就疼了;因此,我是决不会在这个时候进门的。为了怕母亲瞧见,我索性来到小河边。黛青色的河水被晚风吹得微微摇晃,映影在水中的树木和村庄有节奏地颤抖着、颤抖着,眼前的天地越来越黑,我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不可见底的深渊……
  “志云呐!志云喽--”母亲两声尖锐的喊叫,像隔空投来的两枚炸弹,瞬间令我感到心神震颤。
  “嗳!”我也应以高声道,“嚷么事?我在这里。”
  “还不死回来吃饭,非要别人叫半天才肯答应?!”她气咻咻地说。
  我于是赶紧上了河岸,一头朝着黑乎乎的屋里迈进去,不料正好撞在她身上,她“哎哟”一声,马上就冲我发起火来:“你瞎了枯眼吧?日姐姐的,慌个鬼!一天到黑什么事都不做,玩字当头,你看你身上有没多长一块肉?--懒东西!蛇爬到屁眼头拉都懒拉的!”
  “我又不是故意的,屋里连根蜡都没点,我什么都看不清……”我委屈地辩解道。
  “你这个短阳寿的还嚼?我这不是去点蜡烛的?”她一边“霍霍”地摇着火柴,一边依旧用那种大得吓人的声音说。如果此时我还能看清她的脸,我想那一定比巫婆还难看。
  母亲在八仙桌上点燃蜡烛,然后满身疲惫地靠在桌旁,有气无力地叹着气。夜色越来越浓了,父亲仍然不见踪影,于是我们决定不再等他。玉莲和珊珊相继在桌上摆好饭菜,我们开始共进烛光晚餐。只是,母亲的唠叨声间或响起,显得非常的不合时宜,将好好的气氛完全给破坏掉了。我们吃完饭没多久,父亲就骑着自行车醉醺醺地回来了。透过朦胧忽闪的烛光,可以看清父亲头上那一蓬乱糟糟的短发和额上几条深深的皱纹,以及尖削的下巴和又粗又硬的髭须。他的两颊凹陷得越来越厉害,但眼睛里却闪烁着喜悦的光辉,黑黝黝的脸庞也出现了少有的红润。
  “爸,你怎么才回来呀?”我感到颇为惊讶,“我们饭都已经吃完了。”
  “哦,都吃了?”他趔趄着把车推向墙边靠稳,嘴里“呼呼”喘着粗气,“不要紧,我也吃了。天气好黑呀,我差点就撞到树上了。”
  “是不是在丁叔叔屋里吃的?”
  “算你猜对了!”他背过身去,一边围着车子在解开些什么,一边朝我招了招手,“快过来帮我下忙!我回来时,你丁叔叔赶着送了些水果给我,我死不肯要,他硬是往我怀里塞。喽!都在这只蛇皮袋子里装着,这袋口绑得太紧了,我一下子解不开。--你还站着搞么事?快过来呀!”
  我这才发现车后确实绑着只袋子,于是忙走过去和他一起弄了半天才解开。这时,玉莲和珊珊都围了过来,看到袋里装着的桔子和苹果,显得非常高兴。父亲转身丫拢大门,接着便将蛇皮袋拎到桌旁放好,然后打着酒嗝燃上一枝烟,凝着眉头扒拉了几口,两行烟雾瞬间从他的鼻孔里喷了出来。
  “我出个题目来考考你们吧,答对的就奖桔子、苹果他吃。”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
  我们三姊妹都来了兴趣,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父亲在桌旁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故意咳嗽两声,然后一本正经地开始出题:“古时候有一户穷人家,家里有五口人--一对夫妻和三个孩子。由于男的长年在外,所以他的老婆就每天把一样东西堆呀堆的,堆得都快有一座山高了。你们猜猜,这到底是一样什么东西?”
  “我晓得,是我们天天吃的大米。”玉莲抢先答道。
  “错了!”珊珊连忙举手更正,“照我看应该是柴禾才对。”
  “是金银珠宝吧?”我笑着问道。
  父亲不禁叹了一口气道:“肯定是脏衣服嘛!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们几个居然没有一人答对!”
  我们“哄”地一声笑了,知道他是在形容母亲,母亲忙不过来的时候,的确是这样。父亲也随着我们笑了,也许他是我们四人之中笑得最开心的那一个。其实父亲是一个很擅于制造欢快气氛的人,只是随着近些年家境的日渐贫寒,他才将这些可贵的东西慢慢深藏起来。但只要他一旦心情舒畅,他的机智和幽默就会像雨后天晴中的太阳,开始闪闪发光。父亲并不是一味消沉,虽然家里的生活很拮据,而且他目前生意上又惨遭失败,但这并不能说明他没有放得开的时候,就像现在,他的心情十分放松,丝毫也看不出他身上背有很沉重的包袱。
  收拾完碗筷的母亲从厨房来到了堂屋,忍不住冲着父亲笑骂道:“老东西子,一回来就捉弄老子?你晓不晓得‘穷人作欢,必有大难’?”
  “开个玩笑都不行?”父亲无奈地摇着头,“你这人真是。”
  “我拿你开玩笑,你愿不愿意?”她挂着张老长的脸道,“别个说得没错:矮子矮,一肚子坏!”
  父亲不禁被她这副模样逗乐了,赶紧笑着向她陪过不是,接着又说起最近打算和丁老九一起出门做生意的事。母亲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听到他提“做生意”这三个字,因此马上瞪大眼睛,愣愣地看了他半天。
  “你还指望做生意发大财吧?快醒醒吧!你硬是想把这个家拆散不成?”母亲的语气咄咄逼人。
  “看你说的,事情哪有你想得那么严重?实话告诉你,只要我这次出去,包准能赚大钱。”
  “赚个大屁!”母亲“哼”了一声,“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怕你到时候又和这次一样,像个挑尾巴阉鸡回来。”
  父亲一下子被激怒了,“刷”地站起身来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看你是还没有穷够!不管怎么说,反正这回我是非去不可的,你们谁也不要拦我!”
  见父亲的态度如此坚决,母亲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她说自己的命实在太苦了,自从嫁给父亲后压根就没享过一天福,每天辛辛苦苦去田里做事,回到家还要挨他的骂,这种日子没法过下去了,还不如干脆一头在墙上撞死。
  “哭哭哭鬼?又不是三两岁,搞得隔壁左右看笑话你心里就舒服了。”父亲说着又燃上一枝烟。
  母亲的哭声一下就将整个家庭带进了悲惨世界,让我不禁感到心烦意乱。虽然家里穷得快要揭不开锅了,但却并不让我觉得有多么可怕,我真正害怕的就是每天过这种争争吵吵的日子,每天呆在一个没有半点温暖和人情味的家里。有时我真的很讨厌父亲,讨厌他鬼话连篇,吹牛可以吹上天;讨厌他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每天东奔西跑,没有一点家庭责任感。其实,只要父亲安下心来和母亲种好家里那几亩责任田,我们一家五口吃饱穿暖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家庭矛盾也不至于闹到现在这般尖锐。
  “爸,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您到底给我们这个家带来了什么?家里越来越穷,债务越垒越高,我们都被迫下学了,妈的背也驼了。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们迟早会被活活饿死的,您一定要多仔细想想啊!”我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对他说道。
  “到屋里种田又不是坏事,至少比做生意要稳当得多。”玉莲忍不住在一旁插嘴。
  “爸,你这次要是不听我们的出去了,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珊珊也大着胆子紧跟着说了句。
  对于我们的劝说,不知父亲是否听进去了一些,反正他先前的兴奋劲全没了,抽烟、低头、沉思……半晌,他终于不耐烦地一挥手道:“好啦、好啦,我耳筒都被你们吵聋了。去他妈的鬼!老子从今往后都不再去做生意了,行了吧?--不和你们说了,我削苹果吃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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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5 08:59:21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第九章
  柳科长的这番话一说完,屋里立刻显得出奇地寂静,空气也仿佛在一瞬间凝住了。这种死气沉沉的气氛让我感觉非常难受,心口似有什么东西堵得慌,于是我“哐”地一声拉开房门,径直从里面走了出来。我敏感地觉察到,堂屋里有一股浓郁的忧愁弥漫着。父亲正耷拉着头,像被钉在耻辱柱上一般神色黯然,烟一口接一口地拔着,看看就只剩下烟蒂,他便狠狠地将它捏在母指和食指之间捻碎了。母亲像泄了气的皮球,沮丧地坐靠在大桌旁,仿佛若不是因为那仅有的一点支撑物支撑着她的身体,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玉莲和珊珊都蹲在母亲旁边,像莫名蹦跳到岸上的鲤鱼,瞪大着眼,显得非常的局促不安。
  虽然债主登门讨债,对我家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但我仍然感到难以承受,每逢遇到这种情形,我的心就会在无形中被撕裂出一道长长的伤口。我远远地看着柳科长,目光中带有一丝胆怯,而更多的则是敌意。此时此刻,柳科长正用那双难看的眼睛紧盯着父亲,一边缓缓吐着烟圈,一边静待父亲的答复。
  “我说小柳啊,”父亲终于打破这难堪的沉默,吐吐吞吞地说,“你、你应该体量一下,我的难处……”
  一听到这句话,柳科长的眼里立刻露出逼人的凶光:“说实话老王,我他妈的也是吃了上顿愁下顿,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会大老远的跑来找你了!”说罢,他用力地抽了抽鼻子,朝门外吐了口清痰。
  父亲可怜巴巴地紧锁着眉头,脸上不经意地挤出一丝苦笑。
  “老王,你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替我想想法子。”柳科长用小指甲掏着自己的耳朵,步步紧逼。
  “小柳,我要怎么说你才肯相信呢?”父亲用力地咬了咬嘴唇,脸色显得十分难看,“我老王绝不是个赖账的人,但我眼下确确实实拿不出钱来还你,你要多给我一点时间……”
  “照你这么说,那我这回岂不是白来了?”柳科长咄咄逼人地 反问。
  父亲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只露出一口黄牙尴尬地傻笑,那模样像极了舞台上蹩脚的小丑。
  母亲实在忍不住了,突地一下站起身来,冲着柳科长暴跳如雷地大声吼道:“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干脆喀找把刀来,一刀把他杀了!”
  “你吼什么吼?”柳科长恶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我和老王说话,又没惹你!”
  母亲讨了个没趣,立刻将矛头指向了父亲:“你这个老东西!我叫你不要和那些鬼打架到处乱跑,你偏不听!你做的牛鸡巴的生意?欠人家一屁股债,天天都有人上门来讨!”
  “你疯了吧?”父亲用力推了母亲一把,“少说些,这里没得你的事,你喀忙你的。”
  经母亲这么一闹,柳科长再也难掩胸中的怒气,他用手指着父亲,脸色阴沉地道:“老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最好别跟我耍赖!你信不信,我随时都可以派人来拖你的粮食、拆你的屋,甚至叫司法部门的人来抓你坐牢?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事先没和你打招呼!”
  “小柳,”父亲窘迫地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我的为人你也清楚,说再多都是多余的。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万一非要逼我在今日还钱你,那也行,我屋里还有几百斤粮食,是我们这半年的口粮,要是你忍心,就统统拖走吧!”
  母亲一听这话就急红了眼,发疯一般冲进厨房,找来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她走到柳科长和父亲之间,将菜刀高高扬起,神情显得十分激动:“姓柳的,欠钱的人是老王,你要把他怎么样,我管不着!田是我辛辛苦苦种的,这些粮食都是我们用来活命的,你想拖走,门都没有!”
  柳科长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呆了一呆才道:“看你这样子,还想杀人不成?吓唬谁呀?老子还偏偏不信这个邪了!你等着,我马上就派人过来,你们屋里的粮食,我今天是拖定了!”
  “你敢?!”母亲上前一步,朝他试了试手中的菜刀。
  柳科长冷哼一声道:“你看我敢不敢?!”
  “简直是胡闹,赶紧把刀放下!”眼看局面已经不受控制,父亲禁不住沉声喝道。
  玉莲和珊珊见此情景,连忙跑过来扯住母亲的衣袖,轻声地对她进行阻止和劝说。
  “妈,您不要这样,有话好好说。”
  “妈,我求求你了,快把刀放下来,我好怕……”
  母亲低低地叹息一声,举刀的手慢慢垂了下来。父亲铁青着脸,颤颤抖抖地燃上一枝烟,随着烟雾的缓缓升腾,他的神情似乎镇定了许多。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脑子里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我在想,如果柳科长真敢动手拖我们的粮食,我也一定会像母亲那样,勇敢地站出来誓死捍卫!柳科长不仅坑苦了我们一家,而且还气焰嚣张地要把父亲逼上绝境,简直比日本鬼子还可恶!如果父亲还有一点男人的血性,就应该毫不犹豫地蹦跳起来,在对方脑门上狠狠地赏上几拳。可惜父亲生性软弱,只会“窝里横”,致使我们也跟着受尽屈辱。
  或许是事情有些出乎柳科长意料,他禁不住呆怔了一会儿,随即面带尴尬地道:“老王,你老婆实在太不像话了,我要不是看在你的面上,今天肯定跟她没完!”
  “是的是的,您大人有大量!她一个妇道人家,您别跟她一般见识。”父亲赶紧低头哈腰地赔着小心。
  “哎!”柳科长叹了一口气,神色稍有缓和,“我们好歹是朋友一场,原本也不想把关系闹得太僵,可事情总得要有个解决的办法,你说你老这样拖着,我要再不放几句狠话,我老婆那头也不好交待……”
  “柳科长,我懂你的意思。俗话说‘冷怕起风,穷怕欠债’,要是有钱,我八百年前就还你了,哪还好意思让你亲自登门来讨要?”父亲亲昵地拍了拍柳科长的后腰,带着一副讨好的笑脸,“反正我现在横竖拿不出来,你就算把我逼死了,我也是拿不出来。你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再多宽限些时日,怎么样?”
  柳科长单手揉捏着下巴,一边低头沉思,一边围着堂屋踱起了步子。良久,他才停住脚步,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斜视着屋梁问:“简单点说,你到底打算拖到几时?”
  “估计……要到十月份。”父亲诚惶诚恐地回道。
  “嗤!”柳科长神经质地耸耸肩膀,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你别只顾着现在回答得爽快,到时候又兑不了现。--这样吧,我还把时间往后延长一些,限你在今年年底之内还一半的钱,你看行不行?”
  “行行行,完全没得问题!”父亲鸡啄米似地连连点点头。
  “行就重新打个字条,签字画押。”柳科长似乎达到了目的,态度也变得和善起来。
  父亲依言照办。
  随后,柳科长又同父亲噜嗦了几句,拍拍裤角上的灰尘,跨出大门扬长而去。
  直到柳科长出门很远了,父亲才像卸下肩上的一块重担似的,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当他看到母亲还愣在一旁,一副没有缓过神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都是你,一大清早就说有客到、有客到!--真是撞见鬼了!”他横着眼睛向母亲埋怨道。
  “我又怎么啦?你冲我吼么事?有狠就冲那个鼓眼睛吼!你姆妈,见了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哦!看他一走,满肚子气就冲我发?我又不是你的出气筒!”母亲跺着脚,咬牙切齿地反击道。
  吃早饭时,一家人都是闷闷不乐的。父亲“哧溜哧溜”地喝着白酒,母亲一直在旁边拿白眼看他。我忽然发现父亲近段时间又老了不少,不仅脸上皱纹越来越深,而且一双眼睛也显得更加的浑浊无光,没有神采。他好像很久没有修过面了,粗黑的胡茌密密地把嘴巴围成一圈。在喝酒时,他一直沉默着脸,眼睛只注视着酒杯和手上的香烟,喝酒、抽烟,抽烟、喝酒。--如此而已。及至等到后来,当我们都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时,父亲才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看起来,不出去做生意是不行了!”
  这等于是在向我们申明,他上个月所说的那句“老子从今往后都不再出去做生意了”早已过期作废。见他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我们也不忍再多说些什么,至于母亲,似乎早就已经在心里默许了。
  母亲没有正式上过学,只读过一段时间的夜校,嫁给父亲后,早就已将那些所识不多的字全还给夜校了。她没有主见,没有思想,开口就是三个大白字,无休无止的谩骂成为她劳累过后最好的发泄。对于居家过日子,她更没有什么周密的安排与计划,只是本能而机械地生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母亲,这个从镇上嫁过来的女人,其实并不知道如何才能管束好自己的男人,从来不会冷静下来同父亲好好沟通交流。她要么会不分清红皂白地将父亲骂得狗血喷头,要么会听之任之地纵容他,并像他一样对他的生意抱有几分幻想。而父亲呢?他根本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不称职的长辈,他的心时刻都在向往着外面的世界,总是寄希望于运气,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扭转乾坤,赢来自己事业上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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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5 09:01:10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第十章
  丁老九再次来我们家,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情了。父亲客气地将他请进房间,压低声音商谈了许久。由于关着门,所以我根本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只知道他们走出房间来到大门口时,丁老九动作潇洒地抬腕看了看表,然后正儿八经地问父亲:“老王,你到底打算几时出喀?”
  丁老九穿着件铅灰色的皮夹克,脚上一双深棕色的牛皮鞋擦得闪闪发亮,使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精神,颇有点像香港电影里的黑帮老大。
  “缓两天吧。这几天刚好屋里忙,我抽不开身。”父亲用一只手捂着腮梆,有些含糊地答道。他最近牙龈炎犯了,整个人显得精神欠佳,迟疑片刻后又接着补充道:“唔,我去是肯定想去的,这不用多说,只不过……”
  丁老九是何等聪明的人物,一听这话便赶紧一拍胸脯保证道:“你不就是愁没钱么?这不成问题,都包在我身上。哎!我说老王,我的王哥哥哟!你其实是一个非常有头脑的人,就是运气不太好,我相信只要你继续坚持做下去,总有一天会发大财的!”
  “嗯,我相信这次就是个好机会,做得好绝对可以大捞一笔。哎,穷的滋味真不好受啊!”说到这里,父亲长嘘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了屋外。
  天色一片阴霾,黑压压的云层在村庄上空缓缓蠕动,门前的柏杨树林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偏向一边,叶片全部翻转过去,露出背面亮眼的灰白色。几只麻雀欢叫着从树梢上掠过,随即又俯冲下来,歇到了门前的电线杆上。
  “老王,你跟我交个实底--这趟生意,你到底有几成把握?”丁老九看样子还是比较担心。
  “这个说不好。总而言之,要想赚大钱,就不能不冒点风险,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把握我当然是有一些,就看你自己对自己有没有信心?”
  “当然有!”丁老九显得踌躇满志,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整个人一下子慌张起来,“哎哟,都快中午了!老王,我还有点事,今天先跟你说到这些。”
  “好!”父亲欣然点头道,“你回喀吧,过几天我们再说。”
  见父亲一副高兴的样子,我忍不住在一旁提醒他:“爸,你不是答应过我们不再出去做生意的?”
  “哟!小家伙,还管得蛮宽哩!”丁老九笑着揪了揪我的耳朵,然后脚步轻快地迈出门去。
  丁老九走后没多久,我便去了同学陈忠平家。陈忠平住在我们村尾,离我们家不到半里路。由于他的父母双目失明,家里经济来源有限,因此他还没念完初二就下学了。他的性格比较内向,平常看见女孩就会脸红,于是左右邻居给他起了个绰号--“幺妹子”。不过,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个“幺妹子”,他不仅是把种田的好手,而且一手象棋也下得相当不错。
  风越刮越猛,天空中不时亮起一道银色闪电,同时伴着隐隐雷声。陈忠平正在门前的场地上收衣服,一见到我就显得十分亲热,话还没聊上几句,便迫不及待地拉我进房下象棋。我也有好一阵子没碰过象棋了,心里头正觉得痒痒,于是毫不犹豫地同他摆好象棋厮杀起来。在边下棋的时候他边当我讲,种田实在太累了,晚上一上床就懒得再动一下,难得碰上像今天这样清闲的时候。他打算过段时间到外面去打打工、见见世面,这同我的想法有点不谋而合。家里的这种单调的生活,时刻都让我觉得厌倦,所以我也一直在寻找机会,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从忠平家回来时,正是骤雨初歇。我刚走到大门口,一只脏鞋便“嗖”地迎面飞来,若不是我闪得快,肯定会吃上它一耳光。我看见母亲正面对着门外,和脸朝着屋内的父亲对峙着,她那头黄软的短发杂乱地蓬在头上,眼里透露着绝望、憎恨的光芒。她光着一只脚丫,牙床咬得紧紧的,看样子似乎想要将父亲撕成两半。--很显然,刚才那只鞋是她扔的。她大概想砸在父亲的头上,可惜却没有如愿。
  “老东西,你这个老东西!说好今年再也不出去的,现在又反了口。反口也就算了,你还想把谷卖了做路费,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要是敢卖谷,老子就打断你的狗腿!”母亲一边高声叫嚷着,一边抄起墙角的一根木棍,就势朝父亲身上抡去。
  父亲虽然身材矮小,但胜在眼尖手快,人侧身一闪,一把就抢过她手中的木棒,恨恨地扔在了一旁。趁母亲还在愣神的当儿,他忽然猛地扑上去,拽住她那头黄软的短发恶狠狠地叫道:“嗨嗨嗨!你还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天老子非要给点颜色你开染房!”
  尽管父亲的身高比拿破仑还要矮,但是在这场家庭战争中,身高臂长的母亲却丝毫讨不到什么便宜。父亲似乎已经丧失了理智,他紧拽着母亲的短发,发疯般地将她推来又搡去。母亲为了防止被父亲摔倒,干脆将身体紧靠在墙上,一边两手在空中乱抓,一边用脚去踢父亲的裤裆。堂屋里没有看到玉莲的身影,只有珊珊蹲在一旁,吓得“呜呜”直哭。
  这哪里是家?分明就是人间地狱!此时此刻,我真希望能马上逃离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像哥伦布一样挂起风帆航海远行,去寻找一块属于自己的宁静祥和的新大陆。
  格斗还在继续!父母像两只可怜的蟋蟀紧紧纠缠在一起,谁也不肯甘拜下风。我感到心像爆裂般痛苦,我不能再作壁上观,我必须要阻止这场悲剧持续上演!想到这里,我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上去。
  “你们都别打啦!放手、快放手!还不肯放是不是?!”我一边大声吼着,一边赶紧去掰父亲的手指头。可是,此时父亲似乎用上了浑身的力气,两手死死地拽着,我根本就无法掰开。母亲没有丝毫的妥协,仍在作着最顽强的抵抗,她的两只手胡乱地抓着父亲的衣服和脸,脚下也在不停地踢着。
  我情急之中,狠狠地推了父亲一下。父亲的头不小心撞在墙上,发出“当”地一声响,整个人不由得怔住了。母亲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在他手臂上重重咬了一口。“哎哟!”父亲痛得咧开嘴大叫一声,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我赶紧用力一把将他推开,怒瞪着双眼说道:“是不是还想打?来,跟我打!”
  父亲一个趔趄向后倒退好几步,靠墙站稳后正准备冲上来,听我这么一说,顿时呆住了。“这还了得?你们娘母子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看来这屋里我确实呆不下去了,不如趁早走!”隔了一会,他便喘息着推上家里的那辆老款自行车,怒气冲冲地出门而去。
  父亲一走,母亲就赌气睡到了床上。晚饭是玉莲和珊珊两人一起做的,母亲起初倔着不肯吃,后来实在是饿极了,才不得不起床盛了小半碗饭,自我解嘲道:“呕气归呕气,肚子还是要填饱的。那个没心没肝的杂种儿子,他要再回来,老子不许他归屋!”
  然而,她并没有料到,父亲竟然一夜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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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5 09:02:24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第十一章
  次日是个阴雨天。一大早,因为心中郁闷,我打伞去了一趟陈忠平家,直到接近晌午时,忽然觉得肚子很饿,这才急急地朝家里走去。天上仍在飘着些蒙蒙细雨,如丝如缕,如泣如诉。这样阴晦潮湿的天气,使我的情绪变得极为低落。我一边踩着湿滑的石子路,一边想着家里最近发生的一连串的争吵,不禁苦恼万分。“要是继续再这样在家里呆下去的话,我想我会疯掉的!”我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
  等我到家时,父亲也回来了。我意外发现他为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换上了一个新铃铛,他脸上的气色也很好,就像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左手叼着烟,右手正“当啷啷”地敲响车铃。母亲正坐在房门口做针钱活,她低垂着眼帘,把一张瘦脸拉得老长,像只烤黑的炕饼,看样子压根不想同父亲讲话,甚至连看他一眼的功夫也没有。
  父亲大概也懒得搭理她,只自得其乐地忙活着。一见我回来,他便立刻抬起头来,皱着眉头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你跑到哪里喀了?”
  “到忠平家去了。”
  “你怎么老到他屋里喀玩?是不是屋里没得事你做?”
  “切!就这两天去和他走了一下象棋,有什么大不了!”
  “能不能走饱肚子?”父亲找来一块抹布,蹲下身一边擦着自行车,一边又说道,“而且,人家忠平哪像你?虽说年纪比你小,在家里却什么事都做,不晓得有几勤快!你呀,今后也要学着做点事,免得老玩,让别人看到了说闲话,将来连媳妇都不好讨……”
  “无所谓!嘴长在别人身上,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才不在乎咧!”我将伞收好,找来一条毛巾擦了擦手,“我是为我自己而活,又不是为了别人而活。”
  “哼!”父亲气得使劲地擦着车身说,“你不要脸,我这张老脸还不打算丢呢!哎,真没想到你会这样不成器!”
  “您是老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呗!”他的话像一把尖刀,深深擢痛了我的心,于是我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
  “你--”父亲似乎想要发火,但不知怎的竟没发作,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哎,你这伢!为么事总想着要和大人顶嘴呢?”
  我没有吭声。其实作为晚辈,我并不想和他顶嘴,再怎么样我也是他亲生的,最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很多时候,我多么希望他能和我像好朋友一样的进行促膝交谈,可习惯了打着官腔的父亲时刻放不下他的“九五之尊”,我们总是说着说着就剑拔弩张了。
  “你怎么不说话,你这小脑袋瓜到底在想些什么呢?”父亲愣了一下,又问。
  “爸,我……”我迟疑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我想到外面喀找点事做,您能不能帮我找点关系呀?”
  “这个呀,”他凝着眉沉思了一阵道,“嗯,等过段时间,我找熟人先打听一下,看有没有适合你做的事。也是的!你老呆在屋里头又不做事,成天在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的,我看也看嫌了!”
  雨一下就是接连好几日。
  父亲、母亲仍然僵持着不肯和好,虽说有时为着某件事迫不得已要向对方开口,也是简明扼要地说上一两句。但毕竟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时间一长,母亲的气也就消得差不多了。
  这一天,天气完全晴朗了,暖和的阳光照得人眼花缭乱,园里的花花草草也开始争奇斗艳起来。父亲的心情显然非常愉悦,他和丁老九去了一趟镇上,回来时为母亲买了件花白色的衬衣。母亲看见后,竟半天没吭声。后来好不容易开了一回口,却说父亲臭不要脸,她根本就不稀罕他买的东西。再后来,她又说衣领的式样不好看,价钱也稍嫌贵了点,而且白颜色的衣服一点都不经脏……总之,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等到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她才终于吐露真言:“还别说,老头子买的这件衣服还蛮合我的身,穿在身上舒服得很,要是早晓得,应该叫他替我多买一件……”
  “还多买一件,你真是想得美!就这一件衬衣,我还是找丁老九借的钱。”父亲露出稀稀的几颗大龅牙,哭笑不得地回答道。
  这天晚上,当一家人围坐在桌旁时,父亲像突然间换了个人似的,有说有笑,心情显得格外开朗。他喝了好几两白酒,脸上泛着红红的光。他一直都在当我们讲他没有醉,估计还能喝上半斤没问题;但很明显的,他已经醉了。放下碗筷后,他连澡也没洗就仰头倒在了床上,还是母亲为他脱去的外套和鞋袜。他少量呕吐了一些脏物,床旁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精味,不久,他就安然进入梦乡,传来“呼噜呼噜”的打鼾声。
  我原本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催促他帮我去找工作的,没想到天明起床之后,我却再也没有见到父亲。
  “他出喀了。”母亲平静地告诉我。
  “出去了?出去干嘛?”我惊奇地问。
  “当然是做生意呀。”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哪个晓得?最少也得个把月吧。”
  “那他到底是去做什么生意呢?”
  母亲并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犹豫片刻,附到我耳边小声地说:“贩假钞!--这话你千万不要传到外面去了。你爸走的时候对我嘱咐了又嘱咐,说这是犯法的事,不能到外头瞎说的。”
  “哦,他去的是哪个地方?”我的心上犹如压了块重重的石头。
  “他是和丁叔叔一路去的,听说是去河南的一个什么县城,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一早五点多钟,他们就动了身。”母亲说时,脸上洋溢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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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5 09:04:03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第十二章
  父亲终于还是走了,我们所作的努力全都是徒劳,就像我们想挽留住天空里的那片浮云而结果它却仍然飘走一样。没有了父亲唱对台戏,母亲的“单口相声”显得有气无力,总是讲着讲着就忽然偃旗息鼓了,家里似乎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实在忙不过来时,我也会到田里去帮母亲搭把手,体验一下劳作的艰辛。
  时间过得很快,看看就到了清明节。屈指算来,父亲离家已是半月有余,这半个多月来,没有关于他的半点音讯。这让我深感担心,有时不知不觉就会想起他,想起他那抹粗浓的髭须和脸上深深的皱纹,想起他和蔼的笑容,想起他说过的一些话……我忽然觉得,他还是很爱我们的。
  我希望他能平安回来。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我们这个家里的精神支柱。
  在盼望父亲回家的这段日子里,我偶尔也会去村尾的小桥上转转,因为逸华经常会来锯板厂帮他父亲的忙。等到他空闲时,我们一起站到桥头上,一边眺望着远景,一边回味着单纯美好的校园生活。那些一去不返的时光,就像一场随风飘散的梦,会让我们时而唏嘘喟叹,时而兴高采烈。有时,我们会情不自禁地拾起一颗小石子,奋力投向河心,随着“咚”地一声轻响,河水荡起阵阵涟漪,梦似地扩散开来……
  记得那是一天中午,我正在锯板厂观看逸华和他的父亲锯木板,没想到赵德拖着一板车木头过来了。两三个月没见,他看上去还是那么胖胖墩墩的,没有多大变化,只是脸好像晒黑了些,上面蒙着一层发亮的油光。
  “怎么,你也来这里锯木板啊?”我好奇地问了一句。
  “是啊!我老爸打算请木匠师傅打套把家俱,所以就叫我拖了一车木头过来了。大老远的,人都会累死!”他将车停在锯板厂门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水说,“志云,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锯板厂是逸华的爸爸开的,我跟逸华的关系蛮好,闲得无聊,就来找他玩玩呗。”我微微一笑,随即反问道,“你应该还在读书吧?”
  “咳!”他卷了卷袖子,满不在乎地道,“还他娘的!书有么事好读的,我十天前就下学了。--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梁小如?”
  我当然记得了。下学这段时间以来,她的身影总会不经意地从我脑海浮现出来,她颊上的笑容、飞扬的秀发和悦耳动听的声音,组成了我初中生涯最美好的回忆。有时,我甚至还会在梦里梦到她,醒来,连空气都是甜的。就算忘记了全世界,我也不可能忘记她啊,但这是我心里的小秘密,我不想在赵德面前表现得太露骨。
  “记是记得,不过早就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我淡淡地答道。
  “一看你就是在说假话!”赵德用手指着我,又露出了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的目光具有一种强烈的穿透力,总能轻而易举地突破我的防线。我的脸刷地红了,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道:“她,她现在还好吧?”
  “她下学了。”
  “啊?她也下学了?”我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她的学习成绩一向都很优秀。
  “这有么事大惊小怪的!”赵德吐了一口痰,接着说道,“她下学还早我几天哩。也不晓得她到底为么事不读,她的成绩确实还可以,不读可惜了。我不一样,反正我在学校也是他妈的瞎混,不如回来还舒服些--”
  正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小妹珊珊忽然骑着自行车找来了。“哥!”她面带着笑容,迫不及待地对我说,“爸爸回来了,你快回去吧。”
  一听说父亲回来了,我再也没有心思同赵德东扯西拉,只简单打了声招呼,就立刻夺过珊珊手里的自行车,带着她往回家的路上飞奔。
  我不知道,父亲此次到底有没有为我们带回福音,也不明白我为何想见他的心情如此迫切?还没跨进门,邻居家的小丫头荣子便笑嘻嘻地对我说:“志云哥,快喀屋里看看,是哪个回来了呀?”
  她的话反倒让我的心里显得有些紧张了,我踉跄着推车进门,一眼就看到父亲正呆立在八仙桌旁,反背着双手在思考着什么。他的皮肤似乎白了一些,身穿的那套西装大概在干洗店烫过,看上去笔挺挺的,没有一丝褶皱。他的头发经过精心的梳理,整齐地靠在一边,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黑皮鞋,乌黑贼亮,照得见人影。
  “爸爸回来啦?”我赶紧上前叫了他一声。
  “噢,志云!”他回过神来,露出一脸和蔼的笑容,“这段时间,你们过得都还好吧?有没有和妹妹们一起帮妈妈到田里做事?”
  “做个鬼!”珊珊翻了翻白眼,抢着说道,“他连玩都来不及呢!”
  父亲微微一怔:“那你呢?”
  “我哪天没有做事,我能跟他比?我是又黑又丑的灰姑娘,他是堂堂的大公子殿下。哼!”珊珊说着带着些不满,将身子扭到了一边。
  父亲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鬼,跟谁学的这么牙尖嘴利的,长大了还了得?”
  “她撒谎!我明明到田里做过事,不信您问莲莲。”我笑着争辩道。
  “这还差不多嘛。”父亲拍拍裤腿上的灰尘,显得十分欣慰。
  八仙桌上放着一只蓝黑色的手提包,里面不知道装的是钞票还是别的什么,这让我感到很好奇。
  “爸,这只皮包里装的是什么?”
  “你猜?”
  我想了想,随即摇摇头道:“我猜不到。”
  父亲刷地将皮包拉链拉开,从里面拎出一台精致小巧的录音机,他把它搁在桌上放稳,又装进去一盘磁带,轻轻一按播放键,里面刹时响起《篱巴·女人和狗》的主题歌: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山也还是那座山呀,
  梁也还是那道梁……
  “哇,听起来好舒服!”珊珊坐在桌旁,双手托着腮说,“爸爸,买这东西花了多少钱?”
  “二百五十六块。”父亲轻声答道,“贵吧?是你丁叔叔出钱买的,我哪买得起!”
  “好贵好贵好贵,真是太贵了!”珊珊不由得咋了咋舌。
  “你姐姐和你妈呢?”父亲抚摸着她的头,眼里充满了爱怜。
  “在田里栽棉花苗子呢。”珊珊歪着脑袋答道,“我本来也和她们在一起栽的,后来她们说口干了,要我回来打水喝。结果我一到屋,就碰到了您……”
  父亲揉揉眼睛,略显疲惫地靠在了桌旁:“好,我晓得了。志云啦,快喊你妈和莲莲回来做饭,我的肚子有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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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5 09:09:36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第十三章
  母亲正和玉莲在田间地头佝偻着身子忙活着,当她得知父亲回来了并催她回去做饭时,先是一阵大喜,但随即便将脸一板,气呼呼地说:“这个老东西!在外头油汤油水过惯了,一搞就撒起腿来往外跑,回到屋里还像大老爷一样的要人来安置,又没看到他赚半分钱,一心想要磨别个,别个没得别个的事?”
  虽然有点不情不愿,但母亲还是收拾起箩匡和小铲子,叫上玉莲,和我一同回到了家。或许是一路坐火车较为辛苦的缘故,父亲正靠坐在八仙桌旁闭目养神,直到玉莲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才蓦然惊醒。
  母亲将铲子往门角落一甩,不冷不热地道:“您还舍得归屋?我还以为您不见了,打算过两天去搞寻人启示的哩!”
  “你能不能说点别的!我又不是三两岁,哪会不见呢?”父亲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
  “看您穿得笔挺了,这回是不是发大财了?”母亲一边问,一边将外套脱下,挂在了大门拴上。
  “难道你希望我每次回来都穿得破衣烂衫,像个讨米佬?我这都是跟丁老九学的,在外头跑生意,时刻都要注意自己的形象。”父亲站起身来,燃上一枝烟,“叭叭”地抽了两口。
  “我是问你这回到底有没有赚到钱?”
  父亲的脸皮不经意抽搐了一下,颇为尴尬地答道:“您说的这钱又不是沙炸来的,哪有这么容易赚?这回不单单是没赚到钱,还差点连裤子都脱给别人穿了!”
  母亲一下子瘫坐在门槛上,唉声叹气地道:“你看你!早就劝你不要再出喀做生意,你偏偏不听!”
  母亲发了一会儿呆,在父亲的一再催促之下,才终于无精打采地迈进了厨房。
  吃午饭时,父亲一会儿嫌青辣椒炒鸡蛋太咸了,一会儿又说花生米捞糊了。母亲听了非常生气,跺着脚同父亲争吵起来,眼看他们越闹越凶,我赶紧岔开话题,问起父亲此次出门的情况。
  “哎!真是炕饼子的揭锅盖--惨(铲)啦!”父亲摇摇头,神色痛苦地当着我们讲述了事情经过。
  原来,父亲同丁老九到了河南之后,马上就与事先约好的熟人接头,熟人介绍他们认识了一位当地的新朋友--马坡。马坡人很年轻,三十岁不到,长得牛高马大,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马坡爽快地邀请父亲和丁老九去他家喝酒,席间自然就谈起真钱换假钞一事。马坡随即拿出来两张样品,细看之下,样品的图纹和颜色简直难辨真伪,只是暗影稍嫌模糊,父亲和丁老九很满意,便进一步问起兑换的价格。
  “既然你们是熟人介绍过来的,我也不开黑价,三百块钱可以兑换一千元假钞,至少三千起兑。”马坡一脸认真地说。
  父亲和丁老九经过一番考虑,觉得价格还算合理,于是决定同马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马坡先是点头称好,后来又闪烁其辞说,假钞还要过两天才到货,要他们先将兑换的现金交给他。毕竟是初次打交道,为了慎重起见,父亲和丁老九当时并未同意。马坡于是约好他们三天之后,在一家小炒店旁碰头。
  离开马坡家后,父亲和丁老九住进了一家旅社。三天后,他们打的到了目的地,见到马坡,相互间闲聊过几句后,丁老九便把早已准备好的三千元人民币递到了他手里。马坡清点了一下钱数,随即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假钞呢?”父亲连忙问。
  马坡“哈哈”一笑道:“真不好意思!为保险起见,我将假钞放在了亲戚家,我现在就去对面的电话亭给亲戚打个电话,要他马上将假钞送来,你们先等我一会。”
  父亲和丁老九点点头,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跳过栏杆,朝着公路那边走去。这时,正好有几辆车开过来,遮住了他们的视线,待车过去之后,早已不见马坡的踪影。
  起初他们还不以为然,既然知道马坡的家,就不怕他跑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是等了半天,马坡迟迟没有过来,他们这才意识到上当了,于是赶紧慌慌张张地去公路那边找。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无奈之下只好去了马坡的住处,却发现他已经搬家了。听邻居讲,这间房子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花钱租的,现在租期满了,所以他自然就搬走了。
  说到这里,父亲抬起头来看了母亲一眼,后悔不已:“哎!我的头都昏了,不但生意泡了汤,而且还欠下丁老九的一千五百块钱……”
  “我早就说过,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你偏不信邪!这回好了,我看你拿么事喀还丁老九的钱?”母亲将碗筷重重往桌上一摔。
  “您急么事?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嘛!”父亲摸了摸后脑勺,不紧不慢地道。
  父亲进一步告诉我们,将马坡介绍给他们的那个熟人,名叫戴克松,是仙桃人,同饼干厂的柳科长关系相当不错。戴克松原是一家工厂的业务员,由于经常到河南出差,所以就认识了那里的马坡。以前,父亲和戴克松在一块喝酒聊天时,他总是当父亲提起马坡,说此人在做伪钞生意,很赚钱,不过那时父亲并未放在心上。直到被柳科长逼债逼急了,父亲这才决定要铤而走险。他抽空去了一趟戴克松家,跟戴克松谈起做伪钞生意的想法,希望能见见马坡。戴克松非常乐意为父亲牵线,说自己过段时间正好要去一趟河南,邀父亲一同前往。父亲十分感激,于是许诺戴克松,只要事成之后决不会亏待他。戴克松也拍着胸脯向父亲表示,伪钞的销路不成问题,到时他可以联系相关渠道。
  从戴克松家里出来后,父亲考虑到单枪匹马出去,既没本钱又缺少照应,所以当即就找丁老九商量。丁老九一听,整个人都来了精神,满口同意和父亲一起出去闯一闯,并信誓旦旦地向父亲保证:没有本钱不要紧,他完全可以先替父亲垫出来。所以,那天父亲同母亲大打出手之后,骑着自行车去街上给戴克松挂了个电话,询问他究竟几时去河南?戴克松回复说,只要天气再稍热乎些就出去。父亲于是又找到丁老九,两人商讨到很晚,最后丁老九留他到家里住了一晚。
  天晴的那天,父亲和丁老九又上街给戴克松打了个电话,戴克松发话说明天就走,要他们赶快做好准备,所以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就和丁老九一同出了门。
  “光说这些没用的做么事?”母亲已听得有些不耐烦了,“我只想问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找那个马坡把骗去的钱再讨回来?”
  父亲扔掉烟蒂,轻声地叹了一口气:“已经有一点眉目了!好在当我们知道受骗后,戴克松还在河南没走,我们找到他后,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对他讲了一遍。小戴听了心里蛮过意不去,觉得好像是他害了我们一样,于是就请我和小丁到酒店去吃了一顿。‘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大不该替他牵这个线,日他妈!’小戴在酒店时,边喝酒边骂个不停。我们怕他心里不好想,就连忙安慰他说:‘这不能怪你,只能怪马坡那个狗日的太狡猾。’并请他告诉我们,有关马坡的一些比较具体的情况,以便我们好找到他,把骗去的钱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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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5 09:10:47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第十四章
  “你看这是不是要人的命?!”母亲叹了一口气,神情显得十分麻木。
  父亲“嗤”地咪了一口酒,继续讲起他的故事。
  “小戴说,马坡这杂种狗日的居无定所,很难得找到,自己跟他也总是电话联系。我们忙问马坡的电话是多少?小戴摇着头说,自己只有他的BP机号,不过这根本没用,他要听出是我们的声音,肯定不肯和我们见面。不过小戴又说,他有马坡父亲家的地址,马坡经常会到那里去。我们按照小戴提供的地址,很快找到了马坡的父亲,那是一个胖胖的红脸老头,年纪大概有六十多岁,他在他的那间豪华气派的大客厅里接待了我们。”
  “然后呢?”我将碗放在一旁,双手伏在桌上追问。
  “他父亲的性格比较温和,对我们还蛮客气,不过他好像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父亲又燃上一根烟,接着说道,“所以听我们说起这件事,他感到特别惊讶,连忙就去打马坡的呼机。马坡回机后,他父亲劈头就问他跟我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马坡在电话里头跟他的父亲聊了一阵,接着就要我们听电话。马坡说,他也并不是存心要做这种缺德事,只因为欠债太多,债主又催得急,迫不得已才行骗的。我在电话里问他:‘那你究竟打算怎么办?’马坡答应尽量想办法还给我们。我们已经上过一次当了,哪里还能再轻易相信他?于是我接着又说:‘我连你的面都见不着,还谈什么还钱?’马坡连忙说好话,要我们先回家等上半个月,到时候再打他的BP机,约定好时间当面谈一下。”
  “你听他的!”母亲咬咬牙,生气地说道,“我看他是打算拖一天算一天,根本就没准备还钱。仙桃隔河南又远,去来一次的车费都不便宜,多去几回,花的钱比讨的钱还要多。”
  “哎!”父亲叹息一声,苦笑着摇摇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办呢?只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在回去的路上,我和小丁还为这事反复地琢磨了又琢磨,都觉得马坡和我们见面还有可能,但还钱肯定是笑话。所以,我们就一起想了个主意:由我下次单独去见马坡,把他同我谈话的内容全部偷录下来,然后再看他的态度如何。若是他仍然没有诚意还钱,我们就准备去请律师告他。”
  我提醒他道:“爸,听别人说,偷录是犯法的。”
  “我现在哪还顾得了这么多?”
  “我劝你还是不要喀。”母亲显得很担心,“那位置人生地不熟,钱丢了是小事,莫搞得把命也搭进喀了。”
  “有什么办法呢?”父亲无可奈何地道,“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小丁已经跟我明说了,他不想再去冒险,但这浑水总得要有人去趟呀?再说路费和生活盘缠都由他出,又不归我掏钱,我只跑一下腿,有什么大不了的?量他马坡青天白日的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母亲耐心地劝告道,“你好歹是这屋里的一家之主,要是出了事,我们娘母子怎么办?我早就劝过你,不要到处跑,没得好结果的,你就是不听!我看你呀,这辈子都别指望翻身了!”
  “话不要说得这么绝对嘛,其实翻起来也容易!再说,我也没欠多少债,不信我给你算一下。”父亲将半截烟搁到桌沿,扳起指头数道,“前年贩小猪仔,欠下张二狗的一千块钱,还了两百,还剩八百;去年下半季赊化肥,欠下老黑的两百五十块钱,还了五十,还剩两百;今年卖饼干,欠下柳科长的一千两百块钱,已经答应年底还给他一半;这次去河南,又扯了小丁的一千五百块钱,他也并没有急着要我还;至于上前年借的那两千块钱的高利贷,这利息是年年在还;大队里还有三千多块钱的历债,平常找张三李四借的钱合起来可能也有个两三百块……把这些钱全都加起来,捅破天也就万把多块,欠这两个钱也能吓死人?那别人欠十万八万的就不过日子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老是比那些不成器的!”母亲一边站起来收拾碗筷,一边板着脸道,“不说了,说多了心里烦!”
  父亲呆怔了半晌,待母亲去厨房之后,便关心地问起了玉莲:“在田里做事蛮累吧?你看你,脸都晒黑了!”
  “还好吧,我都习惯了。”玉莲低头答道,“其实也不是每天都忙啊,有空的时候,我们也去‘吃水坑’钓虾子玩。”
  原来,从我们屋后的菜地走过去没多远,有两条长长的水塘,我们都管它叫“吃水坑”。由于门前的小河受到工厂的污染,村民们有段时间都在“吃水坑”挑水吃,直到近几年队里兴建了水塔,我们才用上自来水。“吃水坑”的虾子特别多,年年春夏都有人争相去钓,大部分是些小孩,偶尔也能见到一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两条水塘的中间,有一条仅可走自行车和板车的泥巴小路,直通广阔的田野。
  父亲不由得“哦”了一声,说:“听说这些日子,虾子的价格还可以。”
  “是的,一斤能卖五毛钱哩!我和珊珊去卖过几次,后来我就用卖虾的钱买了两块香皂和一瓶洗发水。”
  “不错不错,比我会赚钱多了!”父亲“啊呀”打了个呵欠,“我累了,先进房喀睡一觉。”
  待父亲进房后,我和莲莲偷偷打开录音机,将音量调小,静静地听着。优美、抒情的歌声传进我们耳内,感觉心里头很愉快。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黯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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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5 09:13:21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第十五章
  第二天,父亲很早就出了门。有关去河南找马坡偷录证据的事,他还要同丁老九仔细商量一番,毕竟此次前去关系到生命安危,他不敢掉以轻心。父亲这一走就是一整天,直到晚上夜幕沉沉时,他才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回来。他的情绪似乎十分低落,到家后没多久,就一声不响地端起一条长凳去了门外。
  堂屋里的八仙桌上,一枝白蜡烛正在静静地燃烧着,玉莲和珊珊均围在桌旁,跟着录音机一起欢快地唱着歌。因为刚吃过晚饭,我感到有点口渴,便跑到厨房去喝凉水,远远的就听见母亲一边刷锅一边在唠叨着,大意是说,她今天晚上看到了星星,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什么的。一看到我,她就显得浑身不舒服。
  “你到前面玩喀,免得又和我打嘴官司。”她说话时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没有理会她,匆匆喝完水,就快步来到了堂屋的大门口。父亲此时正坐在门前的长凳上,将背靠向墙,闷闷地抽着烟。他时而抬起头,似在察看天气;时而垂下头,苦苦地思索着什么。歌声和笑声飘向门外,传进父亲的耳朵里,却丝毫没能感染他。
  “爸,”我轻轻走到他面前说,“外面天凉,快进去坐吧。”
  他嘘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缓缓迈进屋去。刚到桌旁坐稳,母亲就从厨房走了过来,她仔细瞧了父亲一眼,很奇怪地问道:“喂!老头子,怎么看起来一点精神都没有,一大早出喀不都还高高兴兴的么?”
  “哎!你不要问了。”父亲将肘支在桌上,难过地用手揉着额头。
  玉莲和珊珊倒也乖巧懂事,见他们在谈正事,就赶紧将录音机关了,默默地呆在一旁聆听。
  “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愈发感到纳闷,不由得追问道,“你喀过小丁屋里没有?他么样说的?”
  父亲一边燃上一枝烟,一边缓缓说道:“我早晨骑车去了趟仙桃,小戴已经出差回来了,我先到他那里坐了半天,下午才到小丁屋里去。哪晓得一进他的屋,他老婆的眼睛就气鼓鼓地像灯笼,我当时也没往心里去,还以为是两口子刚扯了脾的。我和小丁聊得蛮投机,不知不觉就聊了一下午,眼看天色不早了,小丁就催他老婆去做饭。他不说还好,一说就把他老婆惹毛了,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小丁见泼了面子,举起拳头就打,他老婆也凶,好家伙!抓起一条扁担就往他身上拍。我赶紧上前把他们隔开,劝了这个又劝那个。哪知他老婆忽然不耐烦冲我嚷道:‘说你妈的鬼!要不是因为你,我们也不会打架!’我一听,感觉很没意思,跟小丁打声招呼后转身就走。我还没走多远,他老婆就赶出来跺着双脚对我大骂:‘狗日的老王,你就是个害人精!没本钱你做个狗屁生意?自己遭殃不说,还把我的男人也拖下了水。你这个害人精!快把该我的钱还我,以后再也不要踏我屋的门槛!’--你听听这说的叫话?我简直被气了个半死!”
  听父亲讲完,我们都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一会儿,母亲才以嘲弄的口吻问了一句:“你不是常夸小丁的老婆贤惠吗?”
  “以前对我是不错,每次去他屋里都笑眯眯的,关键是这回生意没做好。”父亲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慢慢想办法挽回了,其实我心里也很难过。说穿了,我又图个么事?还不是想着大家都是朋友,一好都好。他的老婆太现实了,完全是翻脸不认人,真叫人不好想!”
  “我也是弄不明白,”母亲忍不住皱着眉头埋怨道,“你每次出门喀做生意,都说保准能赚大钱,八字还没一撇,就好像已经十拿九稳了,反正谁都说不过你。到后来生意做塌火了,你又说这没想到那没想到,哎--”
  “你就别操那份闲心了!”父亲刷地站起身来道,“小丁已经跟我说好了,明天一早将我去河南的路费送过来。我发誓:从今以后我都不到他屋里去了,免得受那婆娘的闲气!”
  我们都觉得父亲此次前去必定凶多吉少,心里不禁对他感到十分担忧。可父亲天生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他决定要做的事,我们谁也阻挡不了。
  半个月后,父亲就揣着丁老九送来的钱上路了。
  原以为他这一走,最少也要十天半月,没想到只过了两天,他就再次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他当时回来得很晚,看上去风尘满面的,人也似乎又瘦了一大圈,倒是那女孩却让人眼前一亮:她穿着一套淡绿色花呢裙装,留着齐耳短发,皮肤白净,脸型微胖,一双眼睛又圆又大,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父亲向我们介绍说,她叫余小英,家住黄陂县。她之前一直在仙桃城区的一家发廊学理发,跟戴克松很熟,父亲也是通过戴克松的介绍才认识她的。她已经在那家发廊做了将近两年的学徒,现在刚从那里出来,想自己开家发廊当老板,正准备回老家筹钱去的。父亲在仙桃客运站门口恰好撞见了她,在了解到她的情况之后,就顺便要她来我们家玩上几天。
  父亲要我和玉莲、珊珊都叫她“英姐”,又指着母亲对她说:“快叫婶婶啊!”
  小英似乎显得有些害羞,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低头走到母亲面前,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怯生生叫了声“婶婶”。母亲听了竟十分高兴,忙亲热地拉着她的春葱玉指说:“呀!这伢长得好灵醒,还没吃饭吧?”
  小英只听懂了后半句,一边回答说“不饿”,一边一头雾水地问父亲:“王叔叔,婶婶说的‘好灵醒’是什么意思?”
  “这是仙桃的土话,意思是夸你长得漂亮。”父亲咧嘴笑了,露出几颗稀稀的龅牙。
  小英的嘴边不觉荡起一丝涟漪,将头垂得更低了。
  “到我们屋里来不要拘束,就像在你自己屋里一样,只管随便些。”母亲一边微笑地叮嘱着,一边快步朝着厨房走去。
  母亲就是这样,对待客人永远比对待亲人更加友善、热情,连我们都忍不住在心里嫉妒小英了。由于天色已晚,而且家里并未预备有客人要来,母亲只好拣现成的食材做了几道小菜。小英显得非常伶俐乖巧,席间不断夸母亲的饭菜做得香甜可口。母亲禁不住感到心花怒放,不时地劝小英多吃些菜,并且还亲自动手往她的碗里夹菜,对她比对自己的亲闺女还亲。父亲看着这种情景,一边乐呵呵地笑着,一边半认真地对我说:“志云,小英也就大你两岁,你看她看起来多懂事?以后要跟她多学着点。”
  我微微笑了,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内心里其实却很介意。都说老婆是别人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可在父亲眼里,我似乎总是一无是处。他动不动就拿我跟别人比,比完忠平比逸华,现在又来比小英,让我有一种莫名的自卑与反感。
  饭刚吃完,母亲就借着烛光问起父亲这次去河南的情况。父亲将身边的手提包往桌上一放,幽幽叹道:“马坡那家伙不是一般的狡猾,看来这场官司是非打不可了!”
  “难道他想赖帐不成?”
  面对母亲的追问,父亲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录音机从皮包里取出来搁在桌上,愣了好半天才道:“这里面就是我偷录的内容,你们都可以听一下。”
  父亲说着按了一下播放键,不一会儿,录音机里就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除了两个人的对话,还隐约夹杂着小商小贩的叫嚷声和来往车辆的鸣笛声。我们听了半天,也只记住了下面几句--
  “老王,俺早说了,钱保证会还给你的。”
  “那你也要给个具体时间啊,老拖着怎么行?”
  “俺现在手头紧,等过些天再说,好吧?”
  “到底要等多久?”
  “再等三个月。”
  ……
  “你录音的时候没被他发现吧?”母亲一边听,一边担心地问。
  “没有。”父亲摇摇头道,“其实当时我心里特别紧张,生怕被他发现,早早就把录音机揣在了西服里面,见面后,我一边假装摸烟抽,一边趁机按下了录音键。幸好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觉,不然,还真不晓得后果会怎样?”
  “你看看,几危险喽!”母亲不由自主地咋了咋舌。
  父亲一脸侥幸地笑了,“咔嚓”一声关掉了录音机:“我已经和他们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律师联系了,这两天准备动手写材料,材料写好了就上法院去告他。”
  “您用真钱去换假钱,这本身就是违法的,您要是去告他,恐怕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我善意地提醒道。
  父亲将眼睛一瞪,胸有成竹地道:“你怕么事?我们又没拿到假钱,这不过是一场骗局,作为受害者,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把这三千块钱白送给他呀?”
  对于法律我也是一知半解,所以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心里总觉得父亲的做法有欠妥当。
  正在这时,家里来电了,整个堂屋瞬间被灯泡照得亮堂堂的。母亲趁着这机会赶紧去收拾碗筷,因为有小英在,她的唠叨明显要比平时少得多。玉莲一口气吹灭蜡烛,将录音机的插头插上电源,放起了轻松舒缓的歌曲。一时间,歌声与笑声相映成趣,堂屋里充满了快活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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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15 11:20:49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楼主写的不错,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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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15 11:54:22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小便  70后不是仙桃吖,是仙桃大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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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5 12:22:13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平常 发表于 2016-6-15 11:20
楼主写的不错,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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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15 12: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湖北
娜妮 发表于 2016-6-15 11:34
在电脑上看伤眼睛,我想买这本书,书店里都有卖的么?

目前尚未出版,等出版了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您,感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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