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 发表于 2020-4-21 18:55:04

缘份(中)



七月,学校放暑假了。南方的天气闷热潮湿,村口那棵大榕树枝繁叶茂,一片荫凉。村子里的人都坐在下面,悠闲地聊天歇息。
远远地看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朝这边奔了过来。
“三妮,是你阿爹回来了,”阿月婶子高兴地说,“妮儿们,你爹回来了,跟他到城里去玩玩。”
父亲跟村里的老老少少打过招呼,递给他们每人一只烟。然后一拱手,微笑着对大家说:“承蒙各位父老乡亲对我家妮儿们的关照,我李有德在此谢过大家了。”
父亲坐下来,和大家嗑叨了半天。然后把我抱起来,放在自行车前面的三角架上,又把二姐放在车子的后架上,两脚张开,便推上自行车,往他来的方向走。
“你要带我们到哪去呀?”二姐不解地说,“是要卖掉我们吗?”“别瞎说,妮,”父亲努力辩解着,“去和晓雪晓荷妹妹一起玩。”
晓雪和晓荷是父亲和那个女人的女儿,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到了公路宽阔的地方,父亲停下自行车,把右脚往自行车三角架上伸。不一会儿,他就技术高超地骑得飞快。
晓雪和晓荷正在客厅里玩,她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把塑胶手枪,很开心快乐的样子。见我和二姐来了,赶紧放下手里的玩具,紧惕地问我:“你是谁?来我家干嘛啊?”
“这是你二姐三姐呢,雪儿,”父亲忙介绍道,“快叫二姐三姐好。”
晓雪一下子把小嘴噘得好高:“我没有姐姐。”
那个女人回家了,买来了好多好吃的菜,还有一个大大的圆圆的塑料盒子装着的蛋糕。
今天是谁的生日啊?我在心里想。我和大姐二姐是从来没过过生日的。
“今天是你们玲玲阿姨的生日,你们两姐妹放假了,就在这玩几天吧。”父亲对我和二姐说。
“把她们接来干嘛?嫌家里不够乱吗?”那个女人看着我们,抱怨地对父亲大声说,“你看,一个个这么高了,鞋都不知道穿一双,看把这地上弄的。”
“乡下人哪一个不是光着脚丫子?这大热天的?”父亲顶撞了那个女人。
“我就知道,你老是惦着这几个臭妮子。咱自己的家,你就不想要了?”女人委屈地说,眼角忽然渗出几滴泪来。
“哎……”父亲无奈地长叹一声,他不再说话,到厨房去收拾洗刷起来。
“就是你们两个,惹我阿妈哭了,”晓雪在一旁看得清楚,她走上前来,推了我一把,“你们走,都给我滚走。我没有姐姐,你们是哪来的野种?”
都说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此刻,我又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母亲对我们是多么的重要。
我和二姐没有哭,二姐拉着我的手,恨恨地说:“三妹,我们走!我们也有阿妈的,我们去找我们的阿妈。”
父亲从厨房里跑了出来,他没有拦住我们。
我忽然听到晓雪哇地大哭起来:“臭爸爸……坏爸爸……”我扭头一看,父亲打了她一巴掌。
我和二姐走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脚丫子被水泥地烫得生疼,我们怏怏不乐地回到了村头。乡亲们还在大榕树下纳凉聊天,阿月婶子忙上前问我们:“咦,妮子们,这快就回来了?”我们都不吱声,闷着头跑回了家。

                九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从父亲在城里的家回来,我一直做恶梦。一会梦见母亲站在一条小船上,小船在波澜起伏一望无际的大海里,伏上伏下。母亲的身体时而向左摇动,时而向右倒下,母亲一不小心跌到了海里。
一会儿又梦见母亲被人用一根铁链锁住,像打狗一样,用鞭子浑身抽打。
我被这吓人的恶梦所惊醒,大哭不止。挨身的二姐也浑身抽搐着。“我也看见阿妈了,”二姐叫道,“我看见阿妈浑身是血,被人关进了大牢……”
对母亲的思念,让我们姐妹神魂颠倒,精神恍惚,我们几乎要崩溃了。
这天,正在进行暑期教师集训的大姐,叫上我和二姐,一起来到校长办公室,对校长李叔叔说:“李叔叔,我家两个妹妹想阿妈都快想疯了。我想向您请两天假,带我妹妹们到我外婆家去,看看我阿妈究竟在哪儿?”
李校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胶袋子,放在桌上,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来,对大姐说:“大妮儿,你来得正好。这胶袋里有三件衣服,还有,这二十块钱,都是你阿爹托我带给你们的。昨天,我到县城去办事,正巧碰到你阿爹给你们每人买的一件衣服,准备给你们送来,遇见了我,所以托我带来了。”
“他还会给我们买衣服?做梦吧!”二姐噘起嘴来,“不要他的臭衣服。扔出去!”二姐说着就要抓胶袋子。
“别这样二妮儿。”李校长拦住了二姐。“我只要我阿妈 。”二姐倔强地说。
“这样着吧,大妮,”李校长扶了一下老花镜,又摆了摆头,望着大姐说,“自从你阿妈离开你们家,我一直都在关注她。小强的外婆也在后山村,跟你外婆是一个村的,所以,每次去那里,我都要打听你阿妈的情况。”小强是李校长的幺儿子,今年十三岁,读初中一年级了。
“你阿妈先是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叫何烽的理发匠。本来两人谈得还可以,后来何烽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你阿妈生活作风不检点,真是胡说八道。所以他就和你阿妈断绝了往来。后来听人说你阿妈认识了城里的一个游医,这个游医是海南文昌人。游医说,你阿妈有血光之灾,必须要做法消灾,才可保平安。你阿妈听信了,就跟着那个游医走了。”
李校长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又说:“叫我怎么说呢?这一切,都怪……”说到这里,李校长突然打住了,“也许,我真的不该对你们说这些!”李校长抚摸着我的头,对大姐说,“大妮,别多想了,你阿妈的事,我会想办法帮你们的!”
“那,那我阿妈是坏女人吗?”二姐扯着李校长的衣服,大声问。
“千万不要这样说你们的阿妈,”李校长望着大姐,神色凝重地说,“你阿妈是个堂堂正正的好女人。我可以以人格担保。”
“那您能给我们姐妹仨多说说我父母的事吗?”大姐严肃地问校长。
“是该跟你们说说了”,校长有一种很压抑的感觉,“不说,我这心里闷得慌。”
于是,校长向我们姐妹娓娓道出了父母的事情。
校长说:“你阿爹是初中毕业生。你阿妈虽然只读了小学三年级,但她人很聪明能干,什么事情她都一学就会。他们两个是娃娃亲。你阿爹见你阿妈文化不高,人又老实,所以有些不情不愿。后来是你爷爷奶奶做工作,你阿爹就答应了。他们刚结婚那几年,虽然家庭条件不算好,但两人同心同德,日子过得还蛮好的。结婚一年后,你们的阿妈生下了大妮。后来,抗美援越战争开始了。当时,村里报名当志愿军的几个年轻人中,就有我一个。结果,我那几天打摆子特厉害没去成,上面就把你阿爹补充进去了。你阿爹到了部队,很勇敢,在一次战斗中,他救出了一位志愿军首长,并主动为一些重伤员输血,深受战友们喜爱。
越战结束后,你阿爹被安排在管理区工作,做事很认真,总是早出晚归,你们也知道的啊?
后来,你阿爹因为工作表现突出,被调到县上工作了。
大家都以为,你阿爹这下调到城里了,工作安稳了,你们娘母几个本该可以跟着享点清福了,谁知道,这事又闹得……唉。”
校长说到这里,有些愤愤不平了。

                十

转眼三年过去了。大姐已经十八岁了。由于大姐教学有方,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深受学校师生的喜爱和上级领导的青睐。为此,管理区教委推荐大姐到省师范学院进修。
大姐临走的时候,一再叮嘱二姐说:“二妹,我走后,家里的事就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好三妮啊!家里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你就让李叔叔及时通知我。”
二姐哭着说:“大姐,我要找阿妈去。我已经初中毕业了,我长大了,我一定可以找到阿妈的。我不能再等了,我怕等下去,就再也见不到阿妈了。”
“那……”大姐皱了一下眉头,顿了一下说,“好!那我就和你一起去。”
我也抢着说:“大姐二姐,我们一起去找阿妈。”
“不行!”二姐把右手一甩,坚决地说,“大姐,你好不容易能上师范,这一走,那不都泡汤了?你千万不能走,”二姐像个指挥员,把一切安排很井井有条,“三妮呢,你现在正上五年级,太小了,你也不能走。还是由我去吧!不管怎么说,现在还是好人多。”二姐信心十足地说,“大姐,三妮,你们就各得其所,专心读自己的书吧!阿妈的事,就交给我了。”
看到平时一直很执拗的二姐,此刻态度如此坚决,我和大姐还能说什么呢?我和大姐二姐的手紧紧攥在了一起,我们相拥而泣。
“二妹,不管结果如何,你一定要随时跟我联系。再不就跟李叔叔打电话,他说过会帮我们的。”大姐眼里满是泪水。
二姐走了。带着我们姐妹的殷切希望,带着对阿妈的无尽思念,开始了艰难的寻亲之旅。
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李叔叔和隔壁的阿月婶子,成了我最亲的人。
我的心一直揪得紧紧的。为了二姐,为了阿妈。
“三妮儿啊,你二姐咋这久没见了呢?”有一天,校长李叔叔突然问我。
“二姐找阿妈去了,”我伤心地说,“李叔叔,你说二姐能找到阿妈吗?”我的泪水已滚落下来。
“啊……”李叔叔惊诧地叫了起来,“咋不通知叔叔一声呢?妮啊!”李叔叔急得要哭了,“江湖险恶,她一个小女孩子……李叔叔急得直跺脚,“得赶紧通知你阿爹。”
“别,李叔叔。千万别告诉他!”我央求道,“他赶走了我们的阿妈,我恨他,我们都恨他!”
“那好吧。我在海南有朋友,我先问问他们。”李叔叔显出很紧张的神情来,“三妮,你就哪也别去了,跟你婶子就好了!”说完,李叔叔把正在做午饭的李婶叫到身边,吩咐道,“秀芬啊,从现在起,你一定要好好看住这孩子,千万别让她出什么事了。”

               十一

大姐从师范学院毕业了,她被分到那彭镇中心小学教书去了。我也初中毕业了,大姐托人把我安排在镇菠萝罐头厂上班。这样,我们两姐妹便可天天见面。
二姐不但没有找回阿妈,连自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和大姐每天都在忧伤中度过。大姐不无自责地说:“要不是我自私,读什么师范,二妹也不会失踪啊!”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二姐啊,你平安归来吧!阿妈啊,你平安归来吧!
这一天是星期天,大姐放假了。正好我所在的罐头厂,也因进行设备维护,放假一天。我在大姐的寝室里,看寻亲节目。这时候,大姐隔壁的王老师直叫大姐:“快来接电话李老师,你家里来电话了。”大姐急忙跑到王老师家,口里还自语着:“该不会是是二妮和阿妈有消息了吧?”
可当大姐从王老师家里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大姐的脸色阴沉,眼里也滚着泪水,表情十分复杂。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焦急万分地问:“大姐怎么了?是不是二姐她们出事了?”
“没有,”大姐揩了一把眼泪,“阿爹,阿爹他!”
“阿爹怎么了?”我没好气地说。
“阿爹他死了。死在咱家土坯房了。死的时候,一个人也不在身边。”大姐悲怆地说。
我一时竟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三妮,不管他有多不对,他毕竟是咱阿爹啊!”大姐黯然神伤地说,“三妮,我们赶紧回家,为阿爹办后事。”
阿爹躺在那张木板床上。
这里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里曾经留下过他童年的足迹,少年的梦想和他青青的岁月。
可是,阿爹为什么会死在这间乡下的小土坯房子里?也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病啊。
阿月婶子看出了我和大姐的心事,用低沉的语音说:“妮啊,你阿爹前几天回来的时候,就是骑着那年驮你们去城里的那辆旧单车。他说他这段日子总做恶梦,梦见你奶奶在哭着喊着求他回来。又梦见二妮和你阿妈被人关进了监狱。他说他一直心神不宁,头晕目眩,胸口沉闷,堵得发慌。所以请了假回家来看看。昨天,他还交给了我一封信和一个存折。今天,今天就……”阿月婶子说着说着就泪水哗哗地滚落下来,“医生来看了,说是心肌梗塞。哎,只可惜了!我们是一生的邻居啊!”

               


乡村记忆 发表于 2020-4-22 11:34:10

谢谢各位老师点赞支持,问好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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