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杂记] 知青岁月之私分

在计划经济时代，农田大致分为水田和旱田。

旱田种小麦、杂粮、棉花、苎麻和油料等，种旱田的产值高，社员总体劳动强度要低出不少。

水田则种水稻，种水稻产值低，劳动强度大，社员社会地位低，社员们是农民中的最穷苦农民。

种水稻是水稻主产区政府在当时最主要的政治任务，那些官员恨不得把农民的宅基地、自留地都统统计划成稻田。有人形容当时社员们对此是敢怒不敢言，我说此言差矣，不敢言千真万确，别说敢怒，就是敢怨在当时都是不能容忍的，有被专政的可能。

计划经济体制下，有个层层加码的潜规则。假如省里下达到县里人均交粮100斤，到生产队时，可能变成了人均交粮150斤。

水稻主产区的村庄周边良田（公粮田，公粮田即纳税田，用交粮食的形式完税）生产的粮食，在还没有成熟之前，公社、大队就已经先后派人摸底，然后丈量土地估产。总之，为了完成这多收购粮食的任务，公社、大队都用尽了手段，绝对是没人顾及下面社员死活的。

譬如说，估产时专拣长势好的地测量，然后以点代面计算产量，这让人吐血吧！又譬如说交完了公粮，还要交爱国粮，而且还要多交，你爱国不爱国就看此一举了！别说不交，就是少交都不行！少交就是生产队集体找死（例如来年不给返销口粮和种子粮）。

队里为了交清公粮和多交爱国粮，常常不得不交上社员的口粮充数，有时甚至得交出生产队明年的种子粮。

这些举措确实是让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一年的农民们感到绝望。地方官员是知道实情的，否则不会在饿死人之前，给下面生产队一点返销粮指标，让社员们自己掏钱去买，等于自己低价卖出去的东西再高价买回来，还少了喂猪的粗糠。在春播之前，再返销一点水稻种子，也是高价把低价卖出去的东西买回来。

先多征粮食把你征到绝望，在你绝望之时，再给你一点口粮让你感到可以活下去，再给一点种子粮让你看到希望。官员最后在社员大会上说：没有口粮，政府给返销指标；没有种子，政府同样给指标；总之政府没有忘记你们！于是会议现场掌声雷动，社员们个个感激涕零。

其实口粮还是你的口粮，种子还是你的种子，只不过当时有人认为你不能无偿占有税后的余粮（交完公粮后的粮食就是税后余粮），于是变着法子到贫穷的社员身上再揩点油。揩了油，还使被揩油的人感动，这等驾驭之术只能用极致两字形容。

哪个年代私分粮食不是简单的违法乱纪之事，而是阶级斗争，闹出来后绝对辣手处理。尽管如此，生产队一年一次的私分在当时仍是较普遍的存在，如果说层层加码是官场的潜规则，那么私分就生产队的一个潜规则，私分之后生产队再给大队干部送去一些质量最好的紧俏农产品也是潜规则，至少一直要潜规则到公社。因为当时我们各地知青同学在春节回家时，都能带回不少紧俏农产品，不敢说这些紧俏产品全是私分，至少有相当部分是来自私分。

别的地方情况怎样我不清楚，我们水稻产区的细节知道得多一些。

水稻产区一般离大湖不远，普遍有泛水田。泛水田多收了，才可能有粮食私分。队长表面是一心扑在公田上，实际呢，经营泛水田才是生产队长内心最上心的事。队长经常会亲自到泛水田去看看，而不是吩咐别人去。水稻快成熟的时候，更是三天两头过去。

一般生产队到泛水田收割，常是突然出动，全力收割，收割完之后迅速转回，全力打场，粮食先分散到社员家一些，剩下一部分堆在队里的仓库，以防上面派人检查要你多交粮食。在此期间，禁止与其它生产队社员谈及泛水田收成，若有人逼问，统一口径就说今年收成不好。

此外，生产队为了能给社员们谋取一点紧俏农产品，也为了应对检查，常把水稻田的田埂做得**些，沿田埂两侧种三两行紧俏农作物（如芝麻）。这样就看上去没有规模，能过得了上面检查，另一方面也能集腋成裘，搞点私分。

说一下私分粮食。哪天私分，怎么分，除了队长、会计外，谁都不知道。私分的那天，往往是队长在社员们临睡之前挨户通知。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多是凌晨三点）；不许出声，关好狗；严禁灯火（包括手电筒）。

都吃不饱，社员们才利益一致。才不至出现那种让全家老少都跟着挨饿遭殃，自己去投机捞一把举报私分的人儿。

私分的时刻，社员们兴奋异常，苦于不能交流，只能用期待和高兴的眼神互相交流。在紧闭门窗（窗户用布遮上）的现场，只有两人能小声出声，队长点名、会计报数。另有人称，有人监秤，对了，还有撮粮食的声音和粮食流入布袋的声音。

总之，私分是计划经济体制和层层加码的官场潜规则下滋生出来的非正常事物。是不承认农民有分配和拥有自己生产的农产品的权利，完税后也不行，农民若部分实施了这个权利，就是私分，定性是非法的、有罪的。官员们一方面不许农民有这个权利，另一方面也默许被逼得没办法的农民小范围小量的私分，是让农民自始至终都有一种罪恶感，对官员们只能是逆来顺受。

把正常的搞成是有罪的，但当权者又逼你分享一点正常的，那么你就成了有罪之人，法律之剑就会长时间悬在你的头上，你顺服，这柄剑就好好地悬挂在那儿，你不听话，那剑就会落下伤人。好厉害的行政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