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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镇的渔具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上面用玻璃罩着,柜里面摆放着钩、线、浮子、饵料、鱼竿等等的东西,可以方便顾客选购。钓鱼的人,傍午傍晚收了工,每每花五分钱,来买一袋蚯蚓或是红虫,倘若再加上一分钱,便可以获得一份菜子饼作为打窝的料,如果能加上一毛,那就可以添上一袋拉丝粉和红虫鲫了。——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袋要涨到一块到两块了,——靠柜外站着,吹嘘自己今日的渔获,畅谈着自己钓鱼的心得;倘掌柜的今日大方,便可以每人散半支烟。但这些主顾大多是野钓帮,大抵没这么阔绰。只有遇到像吴二哥、四野林总、独管。。。这样的穿着钓鱼马甲、背着长竿包、提着台钓箱或钓台、开着小车的台钓手,才迎进店面隔壁的包厢里,奉烟泡茶,拿出刚到的新品,由他们慢慢地坐着挑选聊天。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风清扬渔具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台钓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野钓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蚯蚓或红虫从盆子里捣出,又亲看将蚯蚓或红虫放在小袋里,每一道环节都要细细看着,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少给几条蚯蚓也很为难。所以没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老板娘心肠好,没有辞退,便改为专管扫地擦柜台,擦鱼竿外包装等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上大人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上大人是站着买蚯蚓或红虫而穿马甲的唯一的野钓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马甲,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上,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之乎者也”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上大人”。上大人一到店,所有买渔具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上大人,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两袋红蚯蚓,要一支青花瓷漂。”便排出九十毛大钱。那些野钓手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钓了人家的鱼了!”上大人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钓了宋家鱼塘里的鱼,吊着打。”上大人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钓不能算偷……偷钓!……钓鱼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渔者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上大人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从小学得一身钓鱼的本领,便时常替人家钓钓鱼,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钓不到几天,便嫌野钓太累,鱼获太少,便偷钓人家养的鱼。如是几次,叫他钓鱼的人也没有了。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上大人的名字。
上大人抽了掌柜的半支烟,摸了一把迪加的碳素台钓竿,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上大人,你当真打过比赛么?”上大人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 “你怎的连半个名次也捞不到呢?”上大人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上大人,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上大人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钓过鱼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钓过鱼,……我便考你一考。钓鱼的线断了,怎样结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上大人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结法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要会替顾客结线的。”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替顾客结线,再说现在还有谁的鱼线是要结的;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 “谁要你教,不就是线相互打个8字吗?”上大人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线有四种结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上大人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上大人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忽然说,“上大人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二十九毛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买渔具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钓到野钓大老板家的鱼塘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 “买一袋红蚯蚓。”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上大人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破鱼护,用鱼线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买一袋红蚯蚓。”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上大人么?你还欠二十九毛钱呢!”上大人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红蚯蚓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上大人,你又偷钓人家的鱼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上大人低声说道, “鱼钩缠上树,爬树取鱼钩,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拿了红蚯蚓,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块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上大人。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上大人还欠二十九毛钱呢!”到第二年的中秋,又说“上大人还欠二十九毛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上大人的确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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