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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社体制下的农民,就是一部劳动机器。每到农活稍闲时候,就要全体上阵,去挖沟开渠,兴修水利。夏塙季防汛固垸,冬天逡河挑堤,反正没有一丝的空闲。
挑堤是件苦差事,却没有任何的报酬与补贴,还要自带工具与粮草,集体离家上堤。农民不懂什么叫徭役,统称为“挑堤”。我到农村七年,就挑了七年的堤,就像那俗话说的“药里少不了甘草”, 我就是“甘草”,每次挑堤都有我。 那时每到夏季汛期,我们常去东荊河防汛,有时到联合垸固垸堤,为了保联合垸,我们经常頂风冒雨,泥里水里与洪水拼斗。却得不到任何报酬,換班休息时,想到杨林尾镇上吃碗“包面” 都是很奢侈的。有一次,我们几个人找干部支了二块钱,一齐去吃“包面”, 盛包面的粗瓷碗端上来,发現碗边刻着骂人的话:“天诛地灭”、“男盗女娼”“ 断子绝孙” 等。原来是经过扬林尾上堤的农民多了,常有人将碗順手牵羊。原来琬上刻的是饮食店名,不管用还是偷,于是就頋不得斯文,刻上农民最忌讳的话,果然再也不丢失了。只是端着“男盗女娼” 之类的碗,吃的心情始终是怪怪的。
74年11月,田里的晚稻都没收割完,水利任务又下达了。那时候我的小女儿刚出世,没满月,而娘当时已经回彭场服装厂上班,家里只剩下祖母,父亲两位老人,还有坐月子的妻子。我要是上堤,时间又不是一天两天,家里怎么办呢?谷要到三里之外的大队去碾,水要每天到河里去挑,这都是重活,怎么可能由一个还在坐月子的女人去做呢?我把情况向队里反映了,可是队里的干部毫不通融,我没办法,只得狠心丢下他们,去“挑堤”了。一去一个多月,我心里每天都惦记着,一刻也放心不下。那世道啊,只能听天由命了。
在几年的挑堤经历中,最艰苦的要数南昌开河那次。南昌湖是场林尾镇下面的一个什么地儿的一片沼泽湿地。在那里,计划要修一座电排闸。而我们的任务则是开一条人工河连接电排闸,工程量可谓浩大。
队里接到任务,在施工前,按公社的通知派五个人去做前期准备,其中就有我,五人中就有三个是五、六十岁左右的老人。我们带上粮草行李,划上一条小船,从鲫鱼湖破湖到杨林尾镇,然后抬船翻堤,从东荆河顺流而下,约30里后,从一个闸口再进一个垸子,再沿一条小河,行不多远就到了。
可是我们来得太早,可能通知有误,连指挥部都还没有人来。因为工程大,也有许多其它公社的人员要参加。有些来得更早的人准备回返,因水流很急,落差大,回返必须要把船抬出东荆河堤。人多的就把船抬出去了,人少的力量不够,抬不了。顺流漂也可以漂到通顺河去,可是这条小河因两条河的水面落差达一两米,流速非常快,形成一个个小瀑布的模样。听说前面有船冒险漂流 ,有一条船被水冲翻了,幸好人都爬上了岸。我们五个人,肯定没有能力把船抬过这个高堤,几个老人一商量,决定仍然是冒险漂一次。
我们分好工,两人用竹竿控制船头,两人用桨护住船尾,推举一个最有经验的人掌舵。我们事先商量好,遇事不要慌,不要怕,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要沉住气,更不能跳船弃船,否則更危险。漂流开始,船一到激流中,立即如脱缰的野马,一路奔腾。在河水的冲击下,飞快的向前冲,船头忽高忽低,一起一伏拍打着水面,激起的水花飞向两侧。我的衣服也被飞溅的浪花打湿了,但仍然紧紧的握住竹篙,不时用力撑着,以免船头撞到河岸。
在一片“用力”“注意”的紧张呼喊声中,我们漂了两三里的水路,船到了落差很大的“瀑布” 前,此时,随着湍急的水流,船头重重的一跌,激起巨大的浪花,整个船身被冲到了平静一些的通顺河中,我们的漂流之旅终于成功了!看到那条先前别人翻在水里的船,此刻还在瀑布前的漩窝里打转转,我们不禁一阵后怕。
这时天气已暗了,我们决定就近找一农户家过夜。借了人家的锅灶,我们生火做饭,吃了饭后,展开行李,就打地铺睡觉。地铺在农户的堂屋里,可是堂屋很小,稻草一铺开就基本上全占满了。偏偏这户人家还在堂屋里养了一头猪,一股难闻的猪骚味儿。这猪就在门后的角落里,离我睡的地儿只有一米多远。那时候年轻,人也确实累了,倒头就睡了过去。睡到半夜,感觉有什么在给我洗脸,湿滑滑的,用手一摸,竟然摸到了那头猪!原来是它在舔我的脸,臭哄哄的。我没什么办法,又不能打东家的猪,人又困,只好用被子蒙住头,任凭猪在耳边不住的哼哼,裹着被子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我们就沿通顺河逆流而上回家,逆水行舟,速度很慢,我们决定拉纤。我与另一个年轻人庚年当纤夫,顺着河岸,背了纤绳,打着赤脚,一步步往上走。天黑时分,终于到家了。晚上躺在自家垫着厚厚稻草的床上,感觉从来没有过的温暖与舒适。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啊!
到了晚稻全部收割入仓后,队里所有的男劳力,也包括未婚的女青年,一共40多人,重新到了南昌湖,真正开始了艰苦的开河工程。
所有上工地的人,都以大队为单位,每个小队用芦苇临水沟搭建两个窝棚。小的烧火,大的住人。住人的那个棚大约4米宽,10米长,因为有女性,就用篱笆间隔成两个区域,里面再用芦苇对面搭成地铺。都是两个人一个被窝,我与当时一起拉过纤的庚年合一个被窝。
每天天不亮,大队广播就响起了“东方红”的音乐,代替起床的号声。尽管一个个睡眼腥松,疲备不堪,但还是要 急匆匆的起床,抢盆洗脸。我们一个小队40多人,只带了4个脸盆,平均一个盆要洗10几张脸。有的人起得迟了,直接把自己的毛巾往别人盆里一扔,打湿了,往脸上胡蹭。有时候几个人共用一盆水,也不管脏不脏。刷牙没有杯子,就用吃饭的碗装上水,胡乱的刷几下。前后不到五分钟就完事,因为要开早饭就了。
炊事员起得更早,饭已经做好了。人们一拥而上,抓紧时间抢着盛饭。吃饭速度快的人,在别人第一碗还没添到,他已经在吃第二碗了,不知是吃还是在往肚子里倒。抢饭吃还有“经验”: 第一碗只能盛半碗,快速吃进后赶快去盛第二碗,第二碗尽量多盛,装到碗里盛不下为止,因为大家都在抢,不可能有第三碗了。早已锅底朝天了。一阵手忙脚乱之后,马上就要上工了。上工的脚步明显比吃饭时要慢得多,二里多路,总是要磨蹭半个小时。“出工像拉纤,收工像飚箭”, 这是当时最真实的写照。
在上工路上慢吞吞走的时候,大家七嘴八舌的不知怎么议论起什么歌好听。在我身旁走的老马闷声闷气说:那个么鬼“交响乐”, 听起来象敲缽子罐子一样死不好听;不过,他最不喜欢听的,还是每天早晨广播里“呜”(他不说“播”,) 的那个鬼曲子,轰轰轰的,他边说边夸张的模仿曲子的前奏。我听了內心一惊,这不是反动话?问他为什么?老马反问我:“你是个苕?那曲子一‘呜’, 我们都要爬起来出工了,人都会拖死。”
到了工地,先由计工员做好挑土的收方印记,叫做“土墩子印”, 三到四个人一个班子,一天高强度的劳动就开始了。年轻人快挖快挑,想快点干完收工。在寒冷的冬天里干得浑身都冒汗;年长一些的,有经验,知道这不是两三天的活儿,一般都不会蛮干,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上工后就没有休息的时间,只是吃午饭的时候才有近半个小时歇息一下。没有水喝,就在地里挖一个小土坑,喝里面渗出来的地下水;不等饭吃妥,立刻就接着干。因为定的土方任务实在是太重,不抓紧点根本完成不了。开始几天,人的肩膀都磨得去了皮,红肿疼痛,两脚走得发烧,有的还起了泡。过了一个星期才慢慢适应,不再疼痛。
工地上的喇叭经常广播“XX队的先进事迹”,进行宣传与鼓动。每次广播前,公社女播员都要念道,“下面,播送XX大队XX小队政工组来稿。”这时工地上的男人们都立刻坏笑起来,有人大声叫:“广播员要我们去‘搞 ’啰!”久而久之,这话传到了女播音员那里,她就换了个说法:“下面,播送XX大队XX小队政工组文章。”把“来稿” 換成“文章”。 这时,有的人又坏笑着说:“这回是‘蚊帐’,‘搞’不成了!”农民们饨粹是苦中寻乐。
南昌湖电排闸的工期长,我们从深秋一直干过了隆冬,还没有完工。工地的环境也越来越恶劣,我们从地表层挖到了淤泥层,沉重而粘湿的青岗泥,糊在了菀箕上,倒也倒不掉。挑的距离足有150米开外,挑一担上肩,简直熬不到头。于是有人把土偷偷倒在半道上,我趁干部不注意也偷倒了几回。二队的一个姓迟的人,地主家庭出身,他也学着偷倒了一担在路上。不料运气不好,正好被公社水利梁社长发现,梁大怒,冲上去一把揪住了迟,扯下了他的帽子,狠命的抽迟的耳光,梁认得他,边抽还边骂:“你这个狗日的地主分子!” 看到打的可怜,有人在旁边插嘴,“他不是‘分子’。”梁恶狠狠的说:“婊子养的!碰到老子手里,不是分子也是分子!”打了一頓后,叫人押着迟在工地上游行示众。游完了,加倍罚挑土。
数九寒冬,工地上男女都不许穿棉衣,只许穿着白土布衣服干活,叫做“消灭黑老鸹”。我打着赤脚,走在冰凌土上,因为肩上挑着重担,并不觉得有多冷。脚被冰凌割破了,鲜血滴在地上,一步一个血脚印,我竟然不知道疼痛,麻木了。开始还以为是别人不小心把脚弄破了,低头一看,原来我的脚上有一个大血口子,鲜血不住汩汩的往外流……
有时候为了赶任务,还要加夜班。大队干部来开动员会,从国际形势大好讲到国内大好形势,一直讲到南昌湖工地上的形势大好,表明群众自愿来加夜班挑土的重要性与必要性。讲话结束后,还要问一声,“(加班)大家愿不愿意?”只有一个人叫着说:“愿意!”大家一看,说“愿意”的是一个上中农,成份不好,怕自己不积极应声了会被批判。谁知大家都沉默着,一个人先叫出来,反而使他非常尴尬。这样在上级的“关心”下,工地调来了东方红拖拉机发电照明,我们连续加了几个夜班,弄得大家精疲力竭,疲劳不堪。人不是永动机,第二天的进度反而慢多了。
在挑土感到特别累的时候,也不能随便休息,要集中行动,公社广播通知才能休息5—10分钟。如果实在坚持不住想喘息一下,那也有办法,就是不管真假的勤上厕所。当然,那“厕所”只是在不远处挖一个土坑,用二条芦蓆遮挡一下。时间长了土坑的粪便堆得满满的,臭气熏天,但是却有人宁可闻那臭气,也时不时的去光临那堆大粪,屏住呼吸在旁边蹲上三、五分钟,以至于那一大堆臭粪前常常人满为患。因为一圈人都光着屁股蹲在那里,互相看着也不好意思,于是一个个目不斜视,缩着头,活象蹲着一圈缩头的癫蛤蟆。这时也不担心干部跑到粪堆前来批评人,休息了几分钟,又不花成本。那时农民手纸都用不起,大都用野草、树叶、土圪垃,胡乱蹭几下就解决了。能用旧书擦屁股的人少之又少,那是相当的高级了。旧报纸是不能随便擦屁股的,因为那时候报纸上伟人象很多、语录很多,风险太大,如果因为蹲茅坑而犯了反革 命罪,那就太倒霉了。而且农民也很少有报纸。
工地上,我们吃水只有一条小水沟,我们的芦苇窝棚就倚水沟而撘。因为人多,吃喝拉撒都倚仗它,不到一个月,水沟变浅了,变黄了,水也慢慢变臭了,成了一条臭水沟。于是所有的人都不刷牙了,洗脸也只是用毛巾意思一下,可是我们煮饭却仍然不得不还用这水,每天的饭菜中都弥漫着一股臭味,难吃极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恶劣的生存环境,不少人都病了,肠胃疾病与眼病的人最多。但是连工地医务站的证明,也换不来一天半天的休息,一律不批。到医务站去看病还得交两分钱,害眼病的,去一次只能点一次眼药,难道那是什么神药,点一次就有效?一支眼药张三用了李四用,哪里是治病,简直是传播病毒!发的药丸只是两片三片,根本没有效果。多数人病了只能熬着,干拖着,如果能在工地上分得“捡土”的活,就是最大的照顾了。
我也染上眼病了,双眼红肿,疼得睁不开。去医务站看病时,正巧碰到一个同学,他在公社(团部)搞宣传,开后门给我弄了一支眼膏,开了休息一天的假条。惹得队里其它也病了的人艳羡不己。第二天被特别“照顾”,咪着眼睛“捡土”一天。
在南昌湖工地,我整整挑了五十五天土坷垃。直到春节前几天才完工。完工时,队里开展了一次评先进活动,和我撘伴五十多天的伙计庚年被队长评为了先进,奖品小毛巾一条。庚年的确是干活一把好手,人又忠厚老实,评先进当之无愧。不过我还有点想法,我说,我和庚年至始至终都是挑土对子,表扬庚年挑的快必须我挖的快;表扬庚年挖的快必须我挑的快。我怎么不能评先进呢?队长一时被我问住了,无法回答,引起大伙一阵哄笑。后来我这段话被同伴们当着经典在队里传了好几年。几十年了,现在村里都还有人当笑话提起。
我不由得自己都非常崇拜一下自已,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坚持熬过来的。现在到大岭去,碰到年令稍长一些的人都还记得,只要一提到南昌湖,都纷纷感叹:“那真遭孽,不是人过的日子!”
岁月如河,曲曲折折。有时候看到那些似曾相识的人,似曾相识的情形,总要使人怔怔忡忡的,思想好长一段时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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