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
有一回,哥生病了,发高烧,很严重。哥是在晚上病的。父亲刚好在外地做零工,母亲急得没法子,带上手电筒,牵着我和哥的手一路小跑,往镇上的卫生院赶。
卫生院离我家有十多里路。我们跑出不到两里地,哥说感觉头重脚轻,头疼得厉害,说完就瘫软在地上。母亲把手电筒往我手里一塞,一把捞起哥背起就跑,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照着手电。已是半大小伙子的哥趴在母亲背上,看上去身子比母亲高出了许多。赶到医院时,已是晚上九点了。我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母亲更是大汗淋漓,汗水几乎湿透了衣裳。很多年后,我终于明白了瘦小的母亲何以有如此神力能驮上比自己重了许多的哥跑得健步如飞。
哥脸如金纸,早已昏迷过去。幸好卫生院里还有一位值班的肖医生,她和母亲年纪差不多,母亲和她打着招呼,好像有些认识。她详细地为哥做了检查后,脸色凝重地告诉母亲,说这孩子真坚强,其实已高烧很久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看样子已成脑膜炎的症状了,必须要住院治疗。母亲心疼地用手抚摸了几遍哥的额头,我看到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肖医生为哥挂了一瓶不知是什么名字的药水,交待了母亲几句后就走了。
一会儿,肖医生又拿了一瓶药水进来,还带了一件衣服。她和气地对母亲说,把这件衣服披上吧!别把你也弄感冒了。原来,肖医生已看出母亲的衣服湿透了。母亲连声道谢。我感到肖医生真是个亲切友好的人。
没过多久,哥清醒了,才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母亲轻声地问哥饿不饿。哥摇摇头说,不想吃东西,只想上厕所。
母亲小心地把哥扶起来,然后取下挂在床头的药水,高高地擎起,对哥说,我陪你去吧。哥刚走了两步,有些摇摇晃晃的样子。母亲招呼我赶紧扶住哥的手。三个人来到厕所,哥背对着我们只撒了几滴小便。刚回走了几步,哥有些苦笑地说,他想排大便。于是,我和母亲继续陪着他。哥蹲了半天后才站起来,穿好裤子。我奇怪他居然不擦屁股。哥一脸的苦相,说,肚子胀得很,偏偏又拉不出。母亲用手指头轻轻点了一下哥的脸,嗔笑道,没有就没有呗,哪有强迫排便的!
哥的那瓶药水刚好打完,肖医生及时为哥换上了第二瓶。肖医生对母亲说,这瓶药水要多些时间才能打完。给母亲安排一个床位先睡会儿觉。母亲谢绝了。
母亲让我睡在了哥的旁边,然后她自己蜷缩在床头的椅子上。还好,肖医生送来了一盆炉火,让满是药味儿且冷清清的病房里充满了一点生气。
我努力闭上眼睛,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偶尔睁开眼睛,发现原来母亲也没有睡,她时而起身掖掖我和哥脚头的被子,时而瞅瞅哥的药水,生怕那药水忽然一下子停住了,或者一下子没了。
早上,肖医生为哥量了体温,又检查了一遍身体,然后往哥的屁股上注射了一支药水,还给他服了几粒大大小小、颜色不同的药片。
等肖医生走后,哥有些痛苦地对母亲说,肚子胀得难受想排大便。我和母亲侍候他去了厕所。可是,跟昨晚的情形差不多,蹲了半天硬是拉不出。刚躺下床不久,哥哭兮兮地央求母亲又要去。如此反复折腾了好几次,哥痛苦得眼泪都出来了。看着哥难受的样子,母亲沉思了一下后,疼爱地说,厕所里太冷了,咱们到屋子里,我有法子!
回到病房,母亲掩上门,她从火炉上的锅里倒了一些滚烫的水,仔细地洗了好几遍双手。母亲吩咐哥褪下裤子,蹲下来,做使劲排便的动作,她用手指头小心翼翼地往哥的肛门里抠,哥强忍痛楚,双手死死地拽着我。母亲的脸凑得近近的,动作十分细心。渐渐地,我看到她脸上沁出了许多的汗水。不一会儿,我闻到了一股奇臭的味道。原来是母亲终于从哥的肛门里抠出了一些黑乎乎的、颗粒状的粪便。我感到有些恶心,忍不住用手捂住了鼻子。母亲继续抠了一会儿后,终于抬起头来,满脸喜色地呵呵笑道,锁娃子,是不是舒服多了!
母亲开始收拾地上的秽物。哥刚穿好裤子,肖医生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进来了。看到此情形,她已明白了怎么回事。她向母亲露出了一个十分钦佩的微笑,说,你呀!不愧为做母亲的人,我真服了你!他是因为心火太盛、粪便干结,所以排便困难。我是想控制他的饮食,等用药后二至三天自然就慢慢缓解了,不过就是要多受些痛苦。如今你帮他打通排泄了,那再好不过,现在进食也没有问题了!肖医生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母亲,说,你们一定饿了吧,这是我家里带来的红薯,给你们拿了几个来,放在锅里蒸蒸将就一下肚子吧!母亲感激涕零地连声道谢。肖医生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病床上的哥,对母亲说,哦,让他也吃一点!
母亲收拾了哥的粪便后,仔细地洗了几遍手,开始蒸红薯。
红薯蒸熟了,发出一阵香喷喷的味道。我终于知道,此时肚子早已是饥肠辘辘了。
母亲拣起一个热气腾腾的红薯来。大概太烫的缘故,母亲两只手一边轮换捧着,一边使劲往红薯上吹凉气。看看差不多了,把红薯递到我手上,柔声说,老二,你先吃,饿坏了吧!
捧着香喷喷的红薯,正要一口咬下去,我一下子瞥见了一颗圆溜溜、黑乎乎的东西躺在门边的地上,那是母亲刚才为哥清扫粪便时不小心漏下的一颗。我恶心得想吐,再也吃不下了。我想起了母亲那双刚才为哥抠过粪便的手,再看看面前这个红薯,我感觉它太脏太脏了,甚至我仿佛嗅到了臭味。我把红薯扔到母亲怀里,嘟起嘴,冲着母亲吼了一句“脏死了!”母亲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意思,呵呵笑了一下,赶紧弄了点开水,再次把手仔仔细细地洗了好几遍后,带着歉疚的语气对我说,吃吧吃吧,已经不脏了呢!
我不理会母亲的热情,赌气跑出了病房。
肖医生走过来了,她先探头看了看病房,然后弯腰笑着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吃红薯呀?
我直着脖子说,娘的手碰过粪便,那红薯太脏了!
听了我的话后,肖医生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然后,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小白兔糖果给我,认真地对我说,孩子!你现在太小还不懂娘的心,你和你哥都是娘的心头肉呀!只要能治好儿的病,别说是用手抠粪便,就是用嘴去尝,娘也会做的呀……
肖医生走后,我怯怯地回到房间,刚走到门口,看到母亲正一层层剥着红薯皮,然后把红薯皮放进了自己嘴里。我明白,母亲一定是嫌弃她的手太脏,所以先吃掉红薯皮,留下里面的红薯肉给儿子。
我的眼泪唰的一下子出来了。
我跑过去夺过了母亲手中的红薯皮,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母亲正喜笑颜开地望着我时,我细心地把那颗小白兔糖果剥开后,放进了母亲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