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今天 我讨厌在人多的时候讲话。 人多的时候,场面喧嚣,人声嘈杂,所有的语音混杂在一处,像雨点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听不到一句完整的句子,也听不到一句真心话。 今天的人很多,挤在大厅里,都是来询问拍婚纱照或者选相片的。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声音似乎离我很近,但好像又很遥远。生涩、疑惑,还有短暂的掩饰,这都是人类互相接近的行为。有些东西越接近越产生距离。爱与恨在生活中,信仰与谎言在语言上,已经成了一种陌生的行为。 我习惯坐在角落边上,一边抽烟一边擦拭着相机的镜头,沉默得像一张壁纸。只有那一缕烟雾,才会证实我的存在。 阿丽带着一男一女走过来,指着我说:“唐先生,吴小姐,这位是首席摄影师晏老师,你们的婚纱拍摄由晏老师完成。晏老师是一位非常专业的摄影师,拍出来的效果肯定会让两位满意。” 那个男人朝我微笑,说:“一看晏老师就是个专业的摄影师。” 我留了一头长发,戴着墨镜,板着一张冷峻的脸,看起来确实像艺术家。 阿丽带着职业微笑地说:“晏老师,这位是唐先生,这位是吴小姐。明天他们去深圳基地拍摄十套衣服的婚纱,包括海景与教堂,罗马宫殿等场景,这些都是你最拿手的景区,相信一定会拍出令两位满意的效果。” 阿丽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笑容总是这么职业性。职业这个词,在我心中是一种虚伪的份量。我对一切职业化的东西都产生厌恶。但当着客人的面,我从来不会露出任何表情。我只是机械性的伸出手来,说:“吴先生,你好!” 吴先生已经人到中年,不仅秃顶,而且脸上还有很多色斑与皱褶,看起来像个糟老头。他身边的吴小姐却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长得不仅相貌漂亮,而且青春活力。这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诗:夕阳下的花朵,正朝着下落不明的春天绽放。 我在婚纱店工作了三年多,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老夫少妻来拍婚纱照。广东这个地方,年轻漂亮的女孩嫁给又老又丑的有钱人,已经不是什么新闻。甚至,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都朝这个方向发展。漂亮的女孩可以容忍寂寞的纠缠,忍容季节的褪色,却不能容忍没有钱花。 燥热的南方城市,总有一些不相关的雨季摔碎在我们的眼前。见多了,我们也变得冷漠无奇。 吴小姐也伸出手来与我握手,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说:“晏老师,明天辛苦你了。” 她的手很柔软,好像贴在我的手心一样,润滑细腻的皮肤,令我机械性的手掌突然感到一种温度。我盯着她,说:“不用客气,这是我的工作。” 我戴着墨镜,吴小姐看不到我的眼神。但是我能看得到她的眼神,她的眼神很温柔,蕴藏着一些浅色寂语,像是一朵花儿耽误了春色,正在等待下一个花季的到来。 摄影师的最高境界,不仅仅是捕捉一瞬间的镜头,而是捕捉一瞬间的意境。我在这一瞬间,看到了吴小姐眼中隐藏的神色。这个眼神很微妙,像女孩子一直藏在橱窗底下的衣服,不舍得穿,但又很想让人知道,她有这样的一件衣服。 想到这里,我笑了。冷笑。 有人说,我的冷笑很酷。说这句话的人叫小雪。 小雪是化妆师助理,她和我是一个组的。一个婚纱拍摄组有四个人,一个化妆师,一个化妆师助理;一个摄影师,一个摄影师助理。 阿丽把我介绍完毕,将唐先生和吴小姐带到化妆房,介绍化妆师给他们认识。这时,小雪从化妆室走出来,拍着我的肩膀说:“晏哥,明天又可以去深圳看海了。” 我不知道小雪为什么这么喜欢看海。我们每个星期都会有两三次去深圳拍海景,大海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十分熟悉的。但是每次去深圳海湾,小雪都会朝着大海欢叫,像没有见过海一样。我以为她对海有某种情结,后来我听到她在海边轻声念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声音像浪花打在岸上一样,碎裂,找不到痕迹。但是我已经知道她的心事,她其实想要一个家。 小雪心中的那个家与我有很大的关系。小雪是我的女朋友,她长得很清秀,身材也很好,然而我最喜欢的是她的化妆技术。我的长发就是交给她护理的。每天早上,她的纤指都会穿梭在我凌乱的头发上。我的头发又长又细软,早上起来,就像泡了一夜的海带丝,膨胀、抑郁、发酵,坠落在一张陌生的脸下面。我总觉得,镜子里面那张脸是陌生的,像一个陌生人的表情。 有人说,头发代表一个人的性格,早上的时候性格暴露。我不知道头发膨胀代表什么,是欲望,还是我的冷漠。然而,无论我的头发有多么的杂乱,小雪总是精心地为我梳理。有一次她说,古代的娘子就是这样子为夫君挽起发髻的,我想为你梳一辈子的头发。 我从窗外望去,对面工业区一个工厂的灯光不分昼夜的亮着,古代的事情,在这个灯光下已经睡了几千年。 阿丽带着唐先生和吴小姐从化妆室出来。我看见唐先生和吴小姐脸上都带着满意的笑容。阿丽脸上依然挂着职业的微笑,将两位送到大门外。我透过落地玻璃,看到两人走进一辆黑色的奔驰S350,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外面依旧是人来人往,尘埃滚滚。 阿丽目送车子消失之后,才转身走回来。她对我说:“老晏,唐先生可是个大老板,你尽量多拍些镜头,保证可以让你赚一笔,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吃宵夜。” 我听到这句话,背靠着墙冷笑,将嘴里的烟头拿下来,狠狠地戳在烟灰缸里,说:“好!” 婚纱店的规矩是这样的,拍摄一套衣服收费一千块钱,附八个镜头。每一套衣服我们都要给客人拍二十个镜头,供给客人挑选。客人挑了八张相片之后,如果还想要多的镜头,就要花钱购买,一个镜头收五十块钱。我们摄影师就是从多的镜头里面抽取提成的。 摄影师喜欢给有钱人拍摄婚纱,只要有好相片,他们都会全部用钱买下来。 阿丽看到我冷笑,她讪讪地说:“你看我对你好吧,有大客户都介绍到你这边来。” 我面无表情地说:“你是看我的拍影技术好。” 阿丽指着我说:“真没良心。”一边说一边走了。但我知道,她没有生气。 小雪对我说:“阿丽确实对你不错,把好的客人介绍给你。她对你是不是有意思?”听她的语气,有些吃醋的感觉。 我依旧冷笑,对于女人,我没有多少欲望去谈论他们。尤其像阿丽这样的女人,即使对我再好,我心里还是厌恶她。因为她做事情太职业化了,无论是表情与说话,都是按套掀套。我讨厌职业化的人,这个世界这么虚假或虚幻,何必这么认真的去演一场戏呢? 还是小雪好,至少她还懂得一些诗意。她的衣橱下面压着海子与顾城的诗集。在她的生命中,诗集和衣服一样,都是漂亮的东西。 002 明天 从东莞长安到深圳葵涌,走龙大至盐排高速,需要一两个小时的行程。 在没有抵达海湾之前,我的欲望像死寂的蜉蝉,度过夏末之后,隐匿在深秋的睡眠中。墨镜是个好东西,外面的太阳透过车窗玻璃,再透过墨镜之后,弱弱地撒在我黑色的眼瞳中,一点光明的力量都没有了。秋天的阳光惊不醒我的梦。阳光唯一能惊醒的是酒杯中的泡沫,一些藏在酒瓶中的夜色,在阳光下倒不出来。 昨天晚上我去酒吧玩到三点多钟才回来,早上七点钟就要起床去深圳拍婚纱,睡眠不足的我像深秋的太阳一样,厌厌焉焉的,打不起精神。我戴着墨镜,遮住发红的双眼,钻到了车子的最后一排座位,像尸体一样躺下来。 不管身边坐着什么人,我的习惯是从长安一直睡到葵涌的海湾。 正在我睡得沉迷的时候,车子摇晃起来,我朦胧地醒过来,已经到高速公路出口的收费站。我看到坐在前面的唐先生紧紧地搂着吴小姐的肩膀,好像怕她被风从车窗里吹出去。一个老男人搂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或许,生活本来就是滑稽的,那些开不起玩笑的人,注定失败。 收费站的收费员看到这样一个老男人搂着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像一根干藤缠在一棵玫瑰上,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时,收费站响声了语音服务:“一型车,请交八十五元。” 我知道这个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得到。生活就像行车一样,只要你能交得起路费,想去哪里都可以。 出了高速公路,离海湾就很近了,小雪的脸上开始涌出奇怪的表情。我实在想不通,一首诗的深处,竟然能让她与海有一层灵通的气息。我甚至怀疑,并不是诗句的作祟,而是海里有一种荷尔蒙激素,秘密地潜入了小雪的身体,从而俘虏了她的身体,或许灵魂。我不知道海水是否真的有荷尔蒙,我只知道里面有很多盐素,还有很多鱼类在海底生存的痕迹,但这些都不能侵入一个少女的体内。 我的怀疑像一朵在风中摇曳的浪花,碎得那么力不从心。我甚至感到心虚,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的去了解过小雪。我害怕了解一个人,尤其是女人。当你试图想去了解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发现,原来了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我们的婚纱基地离海边很近,先到基地换衣服化妆,搞定后才能出海。 唐先生和吴小姐在登记衣橱钥匙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登记的名字,唐先生叫唐博,吴小姐叫吴紫夜。紫夜,这个名字有些奇怪。夜幕有紫色的吗? 我只听说过,寂寞是紫色的,像罂粟开出来的花一样,妖艳,含毒,却像个梦魇一样,令人沉迷。 换衣服,化妆。第一次妆化的时间比较长,擦脸粉、涂眼影、画唇线、涂睫毛膏等等,还要烫头发,定发型。人生有的时候是很复杂的,就像结婚一样,要很多化妆的动作,看起来很重要,却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有意义吗?我经常摸着相机的卡门问自己。没有答案。我听到相机卡门发出“咔嚓”的声音,像应付,像拒绝。但它的体内已经受到了伤害,多了一份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我坐在化妆室的沙发上,一边检查相机装备,一边斜眼看着画妆台的吴紫夜。她画了妆之后,显得更加漂亮了,在我的印象中,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新娘。一个摄影师,最喜欢拍的是那些漂亮而又有生命的东西。漂亮的新娘,或许温暖的不仅仅是相机的镜头。 人类的心思,是用镜头无法捕捉的。我看着吴紫衣那张漂亮的脸,隐隐浮现着微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确定她能从镜子中偷窥到我。因为我就坐在她的身后,沉默得像一张壁纸。我又开始抽烟。化妆室是不允许抽烟的,但我从不管这些规矩。曾经有人说过我自私,我没有否认,我甚至喜欢别人这么评价我。 化完妆之后,唐博去换皮鞋。吴紫夜走到沙发上,坐在我身边,她轻声说:“晏老师,我求你件事。” 我说:“什么事。” 她说:“呆会拍婚纱的时候,请你不要让我们做一些亲密的动作。你也知道,我和先生的年龄不协调,拍照还是要规矩点比较好看。” 我明白她的意思。拍婚纱照本来是要一些亲密镜头的,比如说亲吻,或者搂抱,这些亲热动作用在唐博与吴紫夜身上,真的有失雅观。一个中年暮气的男人搂着一个青春的女孩拍婚纱,确实不是一件协调的事情。唐博化妆后虽然显得年轻了一点,但是他的秃顶与脸上的皱纹,是掩饰不住他的年纪。(化妆师本来要唐博戴假发的,可是被唐博拒绝了。他说,还是真实一点比较好。) 我对吴紫夜说:“放心吧,我会按照你的意思去做的。” 一切就绪,驱车去海湾。 海边似乎一年四季都是这么迷人。但要说迷人,却又说不上它的迷人之处,放眼望去尽是海水、沙滩、浪花以及岛屿。或许,大海之所以迷人,并不是它的景象,而是它的气魄。你不得不相信,大海是有灵魂的,是有生命的。 小雪一看到海,就像疯了一样,撒开着脚丫,飞奔向海边。一边跑一边叫着:“大海,我来啦!”海风吹得浪花拍岸,哗哗地响,她的叫声很快就埋没在浪花丛中,被海风撒落空中。 海边有很多人玩耍,也有很多人在拍婚纱。撒满秋天阳光的沙滩,看起来格外有生机。秋末的上午拍海景最适合了,有阳光却不热,有海风却不凉,一袭白纱夹着浪花往岁月中蔓延,一对夫妻仿佛就是这样子诞生的。最后是谁苍老了那些过往的时光,或许是誓言,或许是谎言。 我的摄像机无法收录这些东西,只能收录两个人的影子。很多人拍婚纱的时候很激动,但是往往婚纱出来之后,就失去了激情。所以,我称婚纱为“机械化的记忆”。婚纱对我而言,是一种记忆,而不是回忆。记忆和回忆是不一样的。记忆有东西做为参照,可以让人硬生生的回想起一件事情。然而有些事情,自己未必愿意回想。而回忆不一样,回忆是没有任何东西做为依据,突然想起来,让人倍感温馨的事情。一个人制造的记忆太多,回忆就会失去原有的表情,只剩下了赤裸裸的现实。所有的事情在时间中都获得了归宿,但都是如此的毫不起眼。 我拿着相机,开始制作人类的一些记忆。从沙滩到海边,并没有什么值得去收录的。阔气的大海,单调的景区,只有那一望无际的水色才能让我有一点的心动。 这次海边拍摄很轻松,因为没有什么亲热的镜头,随便做几个动作就OK。我觉得唐博与吴紫夜不像是拍婚纱照的,倒像是一个父亲带着女儿到海边来散步。只是这个父亲穿得太华丽太俗气,即使有大海衬托,背影也显得那么沧桑。 我看得很心疼。 小雪一直在海边踩浪花,她喜欢沿着刚潮水打在沙滩上的边沿一直奔跑,跑出很远很远,像一只要远飞的海鸥。我偶然放眼望去,我找不到她离去的痕迹,因为潮水拍岸,她的足迹早已交给了浪花,她的心也交给了浪花。 我有时候真的怀疑她是一只海鸥,只是偶然在我的身边迷路了。 从海边回到基地,我们站在门口的水龙头边上洗脚。脚上的沙子粘在脚上,像斑驳的记忆。我拿着水管,细细地冲洗着脚,沙子像脱落的时光,顺着我的脚底溜走了。 吴紫夜看着我,说:“晏老师,你为什么喜欢一直戴着墨镜?这样会不会影响你拍照的光线?” 我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拍照不是用眼睛去完成的,而是用心境,用灵感。” 吴紫夜说:“太深奥了,我听不懂。我想看一下,你不戴墨镜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我从来不在客人面前摘下我的墨镜。” 吴紫夜问:“你什么时候会摘下墨镜?” 我说:“睡觉的时候。” 吴紫夜盯着我,不再说话。我看到她眼中有一种奇特的神色,她似乎看穿了我隐藏在墨镜后的眼睛。但我知道,她是读不懂我的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