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书法是小学四年级。一天放学回家,我告诉爸爸,明天各个村小要派代表到打雁中心小学比赛毛笔字,我是我们前锋小学的代表。我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见过毛笔字(对联),却没见过毛笔。爸爸带我到村头小卖部买来毛笔、墨水、白纸,回家就开始练上了。爸爸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地教我起笔、顿笔、收笔。我依葫芦画瓢,照着爸爸的字写。那晚家里的煤油灯点到12点才熄灭。
第二天去中心小学比赛,居然得了个一等奖回来。我的书法之路就是从这一天正式开启了。
班上许多同学都不会用白纸作草稿纸,而我却用白纸来练毛笔字,这是件多么奢侈、多么浪费的事情啊。有个叫颜加凯的同学,他的稿纸永远是一本很厚的用线装订好的烟盒纸。我很奇怪,他从哪捡来那么多烟盒纸啊?爸爸总是成刀成刀地买回白纸供我练字,在同龄人当中,这是绝无仅有的。那时的墨水瓶没有大瓶装的,全是像英雄牌钢笔墨水那种小瓶装的。我写完的墨水瓶,都扔在我家屋后巷子里,妈妈说我丢的墨水瓶可以用箩筐装了。
没有字帖,爸爸的字就是我的字贴。周六周日,我是不用下地帮爸妈干活的,只要呆在家里练字就行了。爸爸妈妈晚上收工回来,是要检查的。如果我不认真练字,就得去棉花地里捉虫。只要不上课,村里的孩子几乎个个都要帮大人去捉虫,把那躲在棉花叶子里面的虫,捉了装在罐头瓶子里拿回家烧死掉。那虫子绿绿的,软软的,肉肉的,毛茸茸的,我害怕极了,哪敢用手去碰它们呀?嗯,我只要在家乖乖地练字,就不用去捉虫了!
等到棉桃炸开了花,孩子们又得帮大人去地里摘棉花。妈妈特意用旧衣帮我改了个小 兜兜,围在腰间,用来装棉花。小兜兜还没装满,我就坚持不了了,又累又渴,落在妈妈后面好远。棉梗比我人还高,我淹没在里面,妈妈也看不到我。我索性停下来,拨棉田中间的萝卜吃。萝卜皮很厚,却很脆,用手指先剥开一个小口,慢慢地沿着那小口子一圈圈地剥下去,剥成一长条萝卜皮,不断。我就有这本事!坐在地上,一边欣赏我的杰作,一边啃着甜甜的萝卜。妈妈的兜兜装满了,会折回来将兜里的棉花,腾到放置在田中央的大蛇皮袋子里。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我在偷懒。
“你是不是不想摘棉花呀?”妈妈似乎在骂我,但语气并不严厉。
“呃。”我撒娇加耍赖的回答道。
“那你回去练字!我晚上回来检查,看你练了几页。”
“好!”我解下小兜兜,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比起摘棉花,我更愿意练字些。妈妈只上过几天扫盲班,几乎不识字,但她会数页数,她会检查我练了几页。为了交差,我也得练字啊。
转眼上六年级了,教我们语文的是一位叫田经满的五十多岁的老头,他身材高大,平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不苟言笑,说话声音宏亮,总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同学们都怕他,我也怕他。他给我们上《少年闰土》那课时,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鲁迅的形象(教科书上有鲁迅先生的画像)。我觉得田老师跟鲁迅先生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田老师老穿着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装,他没有鲁迅先生的长袍。田老师实在是太严肃,像鲁迅先生一样严肃。
田老师能写一手好字,规规矩矩,刀刻一般,学校墙上到处都是他写的标语。他在黑板上板书时,我会有意识地模仿他的字写。他很快发现了我的“天赋”,叫我每天早一点去学校,在上早自习课之前到他宿舍,教我写字。我不记得当时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我是不敢违抗老师命令的。
每天我家门前雀子一叫,妈妈就喊我起床上学。妈妈说雀子叫比闹钟还准时(我家没有闹钟)。我每天几乎是第一个到校,反正天是亮了的。当我到的时候,老师已洗漱完毕了。他先写一排,就让我照着他的写。我写完后,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指出我的毛病,然后再给我示范,我再照着写。老师的字就是我的字贴。
记忆中,老师并没有吼过我,我写的很不好时,老师会告诉我,这个字该上紧下松,那个字该左紧右松,字不能歪,要正。老师爱抽烟,他给我示范时,我站在一边很呛也忍着,不敢作声。我发现,他夹烟的左手食指和中指都被烟熏黄了。有时候我并不是很用心,一次他在正经八百给我示范时,我却偷偷地瞟他窗台上的那盆宝贝含羞草。趁老师不注意,我就用手悄悄地一碰,哇!她真的一下子羞答答地闭合上啦!
跟老师练了段时间,刚好孝感地区举行小学生书法比赛。老师将我的“我爱西江”四个大字拿去参赛了,我得了第三名。 老师把荣誉证书给我的那天早上,我坐在他书桌前练字时,老师买回来一个锅块叫我趁热吃,他没有给他自己买。锅块是韭菜馅的,好香,好好吃。
校门口锅块店飘出来的香味不知让我吞过多少口水,可我从来不主动向妈妈要钱买,因为同村的小伙伴们都不兴过早,都不买,只有街上的少数同学会买的吃。我们班上一个叫李艳霞的同学天天都买锅块吃,听说她老爸在汉口做木材生意。
许多年以后,想吃锅块随时都可以买,但我再也没有吃到像老师给我买的那么好吃的锅块了。
吃了老师的锅块,要更加努力练字才能对得起老师呀。每天放学回家,写完作业,做完家务后,我会很自觉地练字,再也不需要大人督促了。我的字有了很大的进步。那年春节,我们村的对联全是我写的。一方面我人小,大人们对我的要求不高。另一方面,爸爸大方,买来成刀的红纸给我练习。村里的伯伯婶婶来叫我写对联,红纸都不用自带。我现在想起来,因为是免费的,所以我的对联才那么走俏。名声恨不得传到别的村子里去了。
有一天放学回家路上,就被邻村一位伯伯拦住,非要我帮他家里写对联。他裁好红纸,拿出日历簿,翻出了几副对联要我照着写。印象最深的是伯伯要我给他家猪圈、牛圈、鸡笼都写上了对联:六畜兴旺。写完后,伯娘塞了一把花生我书包里了。我不要,她非要塞不可。后来我自然是很高兴地吃着花生回家啦!
一晃,小学毕业,我的习字生涯就此结束了。
没有了老师,加之初中开始学习紧张,这些都成了我不再练字的借口。再后来,毕业,工作,结婚,生子,更没有机会拿毛笔了。遗忘了!和田老师渐渐失去了联系, 也不知道老师现在是否健在?老师带着我进入了书法的殿堂,可我却辜负了他的期望,没有一直走下去。老师写给我的一封信,至今我都还留着。每每读起,难忘恩师,悔恨不矣。
今年冬天,我居然与它重逢了。多少个寒冷的夜晚,是它一直默默地陪我度过。今年的冬天极冷,我以为我会熬不过去的,在我最孤独无助时,亲人不敢言,朋友不敢诉,唯有它,听任我的发泄。我将所有的不安、紧张、难过都发泄于墨毫笔端。它原谅了我这么多年来对它的离弃,包容了我,抚慰了我,重新接纳了我,使我的心得以宁静、平和。
不会再放开你的手,我的“恋人”!对你无所求,无所欲,只愿你能陪我走过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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