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清玄 我小时候对汽水有一种特别奇妙的向往,原因不在汽水有什么好喝,而是由于喝不到汽水。我们家是有几十口人的大家族,小孩依次排行就有18个之多,记忆里东西仿佛永远不够吃,更别说是喝汽水了。 喝汽水的机会有三种,一种是喜庆宴会,一种是过年的年夜饭,一种是庙会节庆。即使有汽水,也总是不够喝,到要喝汽水时好像进行一个隆重的仪式,18个杯子在桌上排成一列,依序各倒半杯,几乎喝一口就光了,然后大家舔舔嘴唇,觉得汽水的滋味真是鲜美。 有一回,我走在街上的时候,看到一个孩子喝饱了汽水,站在屋檐下呕气,呕——长长的一声,我站在旁边简直看呆了,羡慕得要死掉,忍不住忧伤地自问:“什么时候我才能喝汽水喝到饱?什么时候才能喝到呕气?”因为到读小学的时候,我还没有尝过喝汽水到呕气的滋味,心想,能喝汽水喝到把气呕出来,不知道是何等幸福的事。 当时家里还点油灯,灯油就是煤油,台语称作“臭油”或“番仔油”。有一次我的母亲把臭油装在空的汽水瓶里,放置在桌脚旁,我趁大人不注意,一个箭步就把气水瓶拿起来往嘴里灌,当场两眼翻白,口吐白沫,经过医生的急救才活转过来。为了喝汽水而差一点丧命,后来成为家里的笑谈,却没有阻绝我对汽水的向往。 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位堂兄快结婚了,我在他结婚的前一晚竟辗转反侧的失眠了,我躺在床上暗暗的发愿:明天一定要喝汽水喝到饱,至少喝到呕气。 第二天我一直在庭院前窥探,看汽水送来了没有,到上午9点多,看到杂货店的人送来几大箱的汽水,堆叠在一处。我飞也似地跑过去,提了两大瓶的墨松汽水,就往茅房跑去。彼时农村的厕所都盖在远离住屋的几十米之外,有一个大粪坛,几星期才清理一次,我们小孩子平时很恨进茅房的,卫生问题通常是就地解决;因为里面实在太臭了。但是那一天我计划好要在里面喝汽水,那是家里唯一隐秘的地方。 我把茅房的门反锁,接着打开两瓶汽水,然后以一种虔诚的心情把汽水咕嘟咕嘟往嘴里灌,一瓶汽水一会儿就喝光了。几乎一刻也不停的,我把第二瓶汽水灌进腹中。 我的肚子整个胀起来,我安静的坐在茅房地板上,等待着呕气,慢慢地,肚子有了动静,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气翻涌出来,呕——汽水的气从口鼻冒了出来,冒得我满眼都是泪水,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喝汽水喝到呕气更幸福的事了吧!”然后朝圣一般打开茅房的木栓,走出来,发现阳光是那么温暖明亮,好像从天上回到了人间。 在茅房喝汽水的时候,我忘记了茅房的臭味,忘记了人间烦恼,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一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天叹息的情景,当我重复地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喝汽水喝到呕气更幸福的事了吧!”心里面百感交集,眼泪忍不住就要落下来。 贫困的岁月里,人也能感受到某些深刻的幸福,像我常记得添一碗热腾腾的白饭,浇一匙猪油、一匙酱油,坐在“户定”前细细品味猪油拌饭的芳香,那每一粒米都充满了幸福的香气。 有时幸福来自于看到萝卜田里留下来作种的萝卜,开出一片灿烂的花。 有时幸福来自于家里的大狗突然生出一窝颜色不一样的毛茸茸的小狗。 生命的幸福原来不在于人的环境、人的地位、人所能享受的物质,而在育人的心灵如何与生活对应。因此,幸福不是由外在事物决定的,贫困者有贫困者的幸福,富有者有其幸福,位尊权贵者有其幸福,身份卑微者也自有其幸福。在生命里,人人都是有笑有泪;在生活中,人人都有幸福与忧伤,这是人间世界真实的相貌。 从前,我在乡间城市穿梭做报导访问的时候,常能深刻的感受到这一点。坐在夜市喝甩头仔米酒配猪头肉的村民,他感受到的幸福往往不逊于坐在大饭店里喝XO的富豪。蹲在寺庙门口喝20元一斤粗茶的农夫,他得到的快乐也不逊于喝冠军茶的人。 这个世界原来就是个相对的世界,而不是绝对的世界,因此幸福也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 由于世界是相对的,使得到处都充满缺憾,充满了无奈与无言的时刻。但也由于世界的相对性,我们不论处在任何景况,都还有遭遇幸福的可能,能在绝壁之处也见到缝中的阳光。 我们幸福的感受不全然是世界所给予的,而是来自我们对外在或内在的价值判断,我们幸福与否,正是由自我的价值观来决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