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注册时间
- 2017-12-3
- 最后登录
- 1970-1-1
- 在线时间
- 小时
|
花船谣
文 /杜官恩
水瞎子身上有好多事情人们都不清楚,像他小时候瞎的一只眼睛。起初是眼睛红
肿,爹妈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没事。到真有事时已无能为力了。其实,是他与人打“
灰仗”被人照眼睛撒了一把窑灰。他以为过几天就会好的。他的徒弟又伢子问起此事
,水瞎子说:“不清楚。”
“奇怪呢,自己不清楚自己的事?”
“你不清楚的事多着呢。这西荆河的水是从哪儿来的,又往哪儿去,为什么这么野,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水瞎子一个一个问纤夫,纤夫们一个一个摇头。“还有啊,人人都说水能穿石,为什么到这里就不灵验了呢?把这水夹了个急拐弯的堤,怎么就冲不垮呢?”纤夫们又一个一个摇头。又伢子嘀咕“肯定有原因,我们不知道,总有人知道吧!”水瞎子敲了又伢子一“丁公”,“你小子比我还犟啊!好吧,你去找人问吧,几时问清楚了几时回来学鼓。”
见师傅起火,又伢子再不敢刨根问底了。他问过往船只上的人。有说水是从汉江来的,有说水是从长湖来的,还真没个定准。至于说堤之所以牢不可摧,更有奇人说是解放战争时期一河血水给泡的!
双利河是西荆河最大的一条支流河,源头就在这个拐弯处。因为是直对着上游,流量完全依靠一道不大也不小的闸控制。闸下的流量不如主河的流量大,但流速比主河高几倍。致使过往船只过此闸时比登蜀道还难。从水瞎子他们日日夜夜用脚板打磨得光亮光亮的一条纤道上完全可看出来。
纤夫中的鼓手和龙船上的鼓手一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一只船能否安全过闸,全看鼓手是否精明。又伢子来到纤夫队,压根儿就没想到要学鼓。水瞎子喊到他的名字时,他吓得直缩脖子,是被水瞎子拎着耳朵给提出来的。水瞎子是什么人物?他又伢子学得来吗?鼓手的第一步基本功就是熟识水性。这里所说的水性,不是一般人下到河里不沉的那种。而是一种可以将你置于死地的千变万化的那种。水瞎子训练鼓手近乎残酷。把你逼到闸口上,不教你任何自救的方法。又伢子被纤夫们逼到死亡边缘,吓得他直告饶,求各位叔叔伯伯们放过他。纤夫中没有一个同情他的。水瞎子背过脸去,胳膊往上一扬,“掀!”纤夫们一涌而上,又伢子像一截湿桑树一样被扔下闸口,嗵的一声,不见了。
又伢子仿佛跌入地府,四周漆黑无比。他只觉得身体一会儿飘,一会儿旋,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翻,又一会儿滚。手被什么拉了一下,头被什么碰了一下。他完全不知道东西南北,完全不知道朝哪个方向才能获得新生。由于入水前的惶乱,本该吸足的一口气没有吸足,以至胸部早早的开始憋闷了。出于本能,又伢子在呛了几口水后,开始努力地寻找平衡的感觉,努力地朝一个方向划动。又伢子触到了一堆软泥。他心里一阵狂喜。他知道这是河底,有了平衡的参照物,他迅速用手摸清平衡线,双脚丁立在河底上,垂直地奋力一蹬,即便河底是斜面的,他也有出水的机会。又伢子钻出水面时,岸上鼓似雷鸣,人如虎啸。又伢子看到水瞎子脸上堆起了一砣尖尖的牛粪堆。
水瞎子可以在启板台上跳入水。有一天,又伢子望着启板台上伸向半空里的闸板轴套问水瞎子,“敢不敢从那个上面跳呢?”水瞎子不语。纤夫们说,“必死无疑。”因为入水里必须有个合适的水深做缓冲。河水深度远远不够。
纤夫们喜欢把太阳出来了喊着“卖簸筲的来了。”反过来,夕阳下山就是“卖簸筲的回去了”,纤夫们就是跟着它出门进门。
纤夫们最快乐的时候就是拖花船,不仅有喜烟喜糖,还可以借闹花船之机,让新娘子露出真面目让饿汉子们大饱眼福。
闹花船的纤夫,船技要好,嗓音要高。围观的人挤密匝密,足可以让你出够风头。一般闹花船都是水瞎子上的。
鼓声响起。纤夫们从闸底放过纤绳,拽住花船,开始有节奏的松一下紧一下的用力。水瞎子在河中间踩着鼓点,将花船摇来晃去,敞起喉咙像破锣却高亢无比。
“八百钱(那么)(哟哟)
买头猪(那么)(呀嗬嘿)
喂三年(那么)(哟喂哟)
鹰叼走(那么)(哗着)
奶奶哭(那么)(哟哟)
还是舍不得那张嘴(柳么)(呀嗒嘿)---”
这是三遍还原的《奶奶哭》。河里唱一段,岸上和一段,场面很是热闹。假如新娘子
硬撑着不肯出船舱,他们会再来一段《丑女婿》或是《哄叫化子》保证叫你受不住船晕
而告饶。
“大字不出头(那么)(哟哟)
两边挂气球(那么)(呀嗬嘿)
三天不吃饭(那么)(哟喂哟)
吃个大鸭蛋(那么)(哗着)
借你三分钱
还你三分钱
胡子两边翘
肚子像尿脬(那么)(哗着)
胳膊像括号
腿子像镰刀
这样的女婿
你要不要---”(那么)(哗着)
新娘也有被整哭的。不过俏佳人增加几分泪光,更加楚楚动人。
这样的日子他们觉得太短,快快乐乐一下子就打发了一天。
看着别人婚嫁,又伢子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师傅,你怎么不娶个媳妇?”
水瞎子脸一抹,一堆牛粪就掉了,“我不看你还小,揍你一顿的。娶个媳妇有什么
好?她是能帮你一把呢,还是能拉你一下?你问他们,媳妇好不好?香油瓶子一个,倒
了就没用了。坐着吃,睡着喊,麻烦着呢。你问问他们,哪个泅得过闸,还不是媳妇闹
的,一群没用的东西!”
纤夫们个个面露愧色,有个媳妇像还是一种罪过。闸底下,逝水飞流,纤夫们大多
是游两步退两步,上岸时脸像虾子夹得红。只有水瞎子,可以攀住闸壁上的篙眼,左横
右斜地冲刺过去。这是他的本事,是他能立于纤夫面前的资本。又伢子想,水瞎子骨头
缝里都攒着劲!
水瞎子又发话了,“我跟你说,色不可近,欲不可贪,这也是鼓手的基本功。否则
,人命关天,出了事没后悔药吃。”
本是随便问问师傅的,水瞎子的一番话像冰雹铺天盖地一阵乱砸,砸得又伢子心冷脸
白。
天蓝地绿,莺飞燕鸣。又伢子刚刚学会当鼓手,水瞎子就丢手不管了。又伢子听着
闸底下呼啸之声,看着一个接一个的大漩小涡,脖子间冷气直灌。待过的船一艘挨一艘
泊在双利河边。任船工怎么求,水瞎子只是躺在草地上嚼狗尾巴草,翘起的一片大脚像
锨板,一摇一摇,显着他的一种牢不可摧的固执。被人求烦了,水瞎子一记锣响,“是
不是想找死?!”
纤夫们一个一个无奈的瘫坐在纤道上。水瞎子脚痒,伸到又伢子的身上蹭。又伢子
发现师傅常穿的一件马掛不见了。他刚要开口问,旁边的一个纤夫扯了他一把。
奇怪得很!
过不多久,从河那边借船过来了一个男人,手里拿的一件马掛正是水瞎子的。那男
人长得像刚栽不久才成活过来的一棵白杨树,挑起的脑袋像个鸦雀窝,那闪动的两个眼
睛正好像两只鸟。这形象叫人怎么看怎么不来劲。“白杨树”把马掛往水瞎子身上一扔
,说:“你凭个心吧,总不能只让我一个人吃亏吧?”声音像是通过一个鸡肠子出来的。
又伢子想起来了,这男人是河对岸的。他上工下工来来去去,身边总跟着一个标标
致致的媳妇。这媳妇经常坐在河滩上一边放牛一边看他们拖船。纤夫们有时向她打个口
哨换一个甜甜的笑容。
看来,他们之间的棘手事,纤夫们想插手也找不到缝。
水瞎子突然从草地上蹦起来,冲“白杨树”一声吼起来,“怎么不带把刀过来?脖
子就在这里,杀、剐任由你,来就来痛快的!”水瞎子说完,直奔到一棵树下,掰下一
根胳膊粗的树棒,递给“白杨树”。
听到“痛快”的字眼,“白杨树”鼻子都气歪了,刺疱癞瘤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色彩更加丰富了。看这男人本事都不大,本该如雷轰顶跳脚大骂的,倒被水瞎子的一招
给吓结巴了。“我无权也没准备杀你剐你,只要你从那个上面往下跳一回,让我服气,
让我骂自己一声‘该’就得了。”“白杨树”指指启板台上轴套杆。
看人不起眼,心却出奇的毒辣。又伢子喊了一声,“师傅!”
水瞎子二话不说,穿上马掛,一步不停地蹬上启板台,攀住了套杆向上爬。纤夫们
向“白杨树”求情,力图劝阻这场用生命做赌注的游戏。
水瞎子大骂一声:“孬种!”
水瞎子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望着被风霜雨雪浸泡得光亮光亮的纤道---他是在
惋惜那么多疑问没机会弄明白呢,还是在回想着人世间最快乐的事情?反正水瞎子脸上
隆起了一堆再熟悉不过的干牛粪。仿佛一声惊雷,水瞎子喊:“起鼓!”
又伢子一愣。纤夫中有人喊:“花船谣”
于是,古老的西荆河,震响起一首又一首生命的欢歌。
又伢子只觉心间有股力量突地冲破了喉咙:
“八百钱(那么)(哟哟)
买头猪(那么)(呀嗬嘿)
喂三年(那么)(哟喂哟)
鹰叼走(那么)(哗着)
奶奶哭(那么)(哟哟)
还是舍不得那张嘴(柳么)(呀嗒嘿)---”
花船谣里,水瞎子仿佛不是去与死神碰面,而是举着马掛泅过河去与那个标标致致
的媳妇相会。他一步一步朝套杆顶上攀。
水瞎子也许还有一种逃生本领没有教给又伢子,何许根本就知道是去送死。身上具
备的一种豪情激励他勇敢地去面对一个未知的世界,他知道,那个世界会被他征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