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年诱惑与一朝冒险
陈砚平
我家住在襄河边上的仙桃西岸外滩上,外滩对岸是天门的仙北,仙北纵深5公里左右是天门与汉川接壤处的沉湖(沉湖东西向长约30里,南北向约10里,沉湖之北是湖北著名的侨乡干驿、马湾。现沉湖已军垦成良田,已不存在了)。
童年的时候,从仙桃到天门仙北的渡船码头位于我家上游一点,到码头的主要通道就经过我家门口。
在天气晴好的日子,每天鸡叫后不久,门口的脚步声就会把我从梦中叩醒。听!刚开始是单人间断的单调的脚步声,渐渐地是多人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天明后赶湖的人更多。下午三四点钟开始,从沉湖满载而归的人们逐渐多了起来,一直持续到到黄昏时分,别看他们满是疲惫,甚至一身泥泞,但那种收获的喜悦是难以形容的。
他们的工具或道具是:各式渔具(撒网、赶罾、鱼罩、赶网等)、扁担、镰刀、绳子或布袋、篾篓、秧架、泥锹、戽斗(干氹戽水用);少数人背着鸟铳、挑着鸭划子或鹭鸶船等。对了,他们一定还带着饭盒、老式军用水壶等。
他们的收获除了一年四季都有的鱼虾和大半年都有的藕外,依时令和季节有很大不同,
春季:本地农谚:一月螺,二月蚌,三月四月长蚂蝗(这里指农历)。意思是说一月正吃田螺,二月正吃湖蚌,三月四月寄生了蚂蝗就不要吃了。
早春的泥蒿可是美味了,此外蒿草芯也是时令野味。
夏季:莲蓬,、藕梢(藕带)、芡实梗、蒿芭(茭白)等
秋天:莲子、菱角、鸡头米、蒲草(旧时用来编蒲扇、蒲席、蒲团等)等
冬季:深秋开始,仙桃矶头边的小港湾热闹起来,襄河上停泊不少来自沉湖的鸭划子和猎船,船主们站在船头或坡上大声吆喝叫卖着野兔、獾、黄鼠狼等小兽和野鸡、野鸭、大雁等野禽,兜售的猎物中偶见鹳、鹤、天鹅等。
总之,那晴天清晨就一定有的脚步声和午后就一定有的满是收获的人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一直持续到我做知青离开家的那天早晨。
沉湖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常年就是勤劳的人们早晨空手进湖下午归来就有挑着、背着的收获的地方。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大饥荒时,成群结队的妇孺也成了赶湖队伍的另类一支。她们把挖藕人不要的藕根(我们当地叫它藕肠子,因其又细又长,可以有几米长)带回家,剁碎熬粥或汤充饥。一个沉湖,在当年不知救活了多少生灵。
总之,沉湖犹如一个取之不尽的聚宝盆。它是那么地神奇和那么长久地令人遐想和向往!
记得有一年暑假,堂兄和他的几个伙伴结伴到沉湖去摘莲采菱。他们出发的那天清晨,我目送他们渡过汉水,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对岸的防浪林里。下午三点钟后,我们几个小伙伴早早地就来到了渡口,坐在有荫的坡上,盼呀望呀!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对面划过来的每一条船,终于在一条已到河心的船上看到了堂兄他们,我们立即站了起来,向他们挥手呐喊,并奔向码头。他们刚一下船,我们或一边抢过他们的莲蓬袋就往肩上背,或接过装菱角的篾篓就往肘里挽,一边高兴地问这问那。到家后就迫不及待地一边品尝莲蓬,一边开始煮菱角,别提有多新奇、惬意和向往了,心里也暗生一定要到这个“聚宝盆”去淘闯一闯的强烈欲望。
过了几年,我和小伙伴伴长大了一些,但还没有到父母放心让我们进湖的年龄,但我们已等不急了。这是盛夏的一天,天还没亮,我们几个人同时在自家的餐桌上压了一张告诉我们去向纸条,悄悄地踏上了进湖之路。
我们一路跟着进湖的人们,边走边好奇地观看着路两边的风光和标志物。走着走着村庄稀落了,视野越来越开阔了;沟汊渐渐多了起来,随着我们向湖区深入,沟汊里的主要水生植物由丰盛的水草逐渐转为荷叶、间有伞面大的鸡头米(芡实)叶。出现了泥沼,过了泥沼才是大湖,赤脚在泥沼里淌行,常被腐败的菱角角扎痛,泥沼上散在漂浮着菱角叶、莕菜叶、浮萍,沼边长有三棱草、水菖蒲、蒿草、芦苇等。蓝天上不时有鹭鸟飞过;耳里时闻青**跳水、秧鸡鸣叫的声音。
终于在太阳一竿高时,我们淌过了这段残荷败菱的泥沼后,来到了大湖边上。此时已过丰水期,说是大湖,也不见大片的水面,至少在大湖边上是这样,因为挖藕人年复一年的翻挖,大湖边上实际上就成了高高低低的淤泥堆分隔成的大大小小的氹子。
无数的荷叶、荷花从水氹或挖藕人翻挖出来的淤泥堆里钻出来,大的荷叶足有小伞那么大。越是上年挖藕人翻挖得厉害的地方,荷梗越见粗壮,荷叶愈见高大,荷花愈见硕大娇艳、莲蓬愈见饱满肥实。含有蜡质的荷叶面上结有一些露珠,风吹过来,荷叶上的露珠珠光宝气般地在荷叶上滚来滚去,非常让人怜爱。
一道而来的人们不知什么时候都消散在荷花荷叶丛中,我们站在荷氹旁一处较高的泥堆上,四周放眼一望,不见村庄树木,只见荷叶高低错落,在远处连成一片绿海,直接天幕。粉红色的荷花从荷叶丛中探首出来,在无边绿海的上方凝成了一片粉红色的雾,哦!应该是舞动的粉色的云。这绿海红云和蓝天相互辉映,形成一幅无比壮阔又无比绚丽的动画儿。
荷叶上面是带蜡质感的深绿色,叶背面是粉绿色。风吹过,荷叶发出嚯嚯声响,深绿色的海洋时时泛起粉绿浪涌。
那近处的荷花俯仰摇曳、远方的红云在绿海里变幻多姿,像极了仙界仙女们集体舞动着神奇妙曼的水袖红纱,远赛过以气场弘大扬名的阿里郎。
清新的空气,荷花荷叶的清香从鼻孔,不!简直就是从全身的毛孔渗进来,真叫人说不出的舒爽。欣赏和沉醉了好一会儿,我们才意识到要寻找那远方(仙桃砖瓦厂)的那根烟囱——进湖人辨认方向的唯一坐标,我们寻遍了四周,终于在遥远的天际的一处,发现了模糊的筷子般高的暗影,那就是烟囱,有了它我们才敢深入荷海采撷。
因为密集的荷叶都是一人多高,我们人小且又是初次进湖,所以我们约定不能太深入,不时要互相呼应一下,以免走散。刚开始在荷叶摇摆俯仰之间,还依稀可见几个采莲的人儿散落在荷叶海平面之下忙忙乎乎,渐渐地他们都不见了身影。
我们只能是一边呼应着,一边采撷着。直到我们带的口袋鼓了起来,也渐渐沉重起来,我们才觉得饿了、渴了。因为我们偷偷出来,没有预先准备的午饭和凉开水,又渴又饿的我们,只得招呼同伴汇集,聚在一起后,比了一会谁的收获最大,然后躲在荷叶底下,开始吃刚採下的莲蓬解饥解渴,那新鲜嫩甜的莲子味道至今都令人回味。
准备返程了。大家纷纷起身搜寻起那砖瓦厂的烟囱了。抬头瞭望,只见烈日当空,湛蓝的天空像一只巨大的圆形穹窿,蓝中泛白的穹窿下部与绿海红云相接,完全分不清什么东南西北,天空上有散在的几朵积云飘着,不时有几只水鸟飞过。我们在绿海红云的上方搜寻了好一会,就是没看到那根烟囱!我们开始有点紧张了。
这时又有人出主意,搜寻附近的采莲人或挖藕人问问,于是大家分头站在高一点的泥堆上四下张望,只见四周有的是荷叶俯仰,荷花摇红,就是不见人影人声。大家的一点欣喜劲儿真地全没了,你望我、我望你的,但谁也没有公开表示胆怯。
我们中最大的那位还算冷静、有主意,他分派大家做个分工,以四周的几杆高大的荷叶为界,一人负责仔细反复地搜索其中一段。我们终于找到了那根烟囱,尽管它影子很小、在水汽蒸腾引起的光影扰动层里显得很淡。看到它,大家的脸才舒展开了。
离开了湖区,我们精神上稍有放松,但新的问题又来了。饿了,我们还可以吃莲蓬暂时充饥,但干渴疲累仍袭扰着我们。更要命的是:尽管我们晒太阳算是多的了,也算晒得比较黑了,但我们的皮肤(除了背心和短裤遮住的地方)还是被晒红了。在阳光的照射下,在汗液的浸渍里,晒红的地方开始了火辣辣地痛。特别是晒红的肩部,还被装莲蓬的布袋绳勒得深痛,痛得我们恨不得把莲蓬袋扔了。最终我们算是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把莲蓬袋顶在头上,两头用手攥着,既解决了肩头皮肤勒痛问题,还缓解了不少太阳直射头顶引起烦渴……
我们只知道向着烟囱走,但我们走的已经不是来时的路了。一路上我们互相鼓励,咬牙坚持来到了襄河边。到了这里,我们才知道我们家还在下游五六里地处,大家又傻眼了,再走这么远!怕是没人走得动了!
真是急中生智,我们马上想到了一个顺水漂流带过襄河的主意,就是拿莲蓬袋当救生圈,人伏在上面,脚打打水就行了。哪知我们一接触到凉凉的汉水,我们的腿、手都像万千针扎一样地刺痛起来。原来我们在采摘莲蓬(职业打莲蓬的人都是长袖长裤的)的时候,手和腿都被荷叶荷花梗上的细密的小刺划出一道道伤痕,一道伤痕又由数不清针点大的刺伤排列而成。起初不觉得,这一下水,那些擦痕见水后都开始刺痛起来。我们是夏天天天在襄河里浸泡几次的人儿,这时候都怕起水来,为了减轻疼痛,我们只能极其缓慢地往深处移,好一会儿我们才完全入水,下水后,全身火辣辣的灼痛没有了,划伤的刺痛也在适应后消失了,全身燥渴感也消了许多。于是我们开始了漂流,我们的手边掰着莲蓬吃,脚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水,我们又开始惬意起来了。
到渡口起坡时,我们的体力基本得到了恢复,从水里爬起来,头上顶着布袋,挺起了胸,仿佛是在向人们宣告:我们回来了!我们带着收获回来了!我们而今也成了小小的男子汉!
有了这次经历之后,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
首先是旁观是一回事,亲历是另一回事。旁观者看到的是收获、新奇、光鲜、诱惑,而想不到为了满足好奇心或抵挡不了诱惑后会发生什么情况;亲历者享有阅历的同时,还会先后尝到各种意想不到的苦头、甚至生命代价,而且还不能确保一定有收获或获益。如我们的这次冒险就可能遭遇迷路(泥沼湿地里迷路是非常危险的)、深陷泥沼、能量和水分大量消耗后的饥渴和太阳暴晒后的皮肤灼痛和接踵而来的脱皮。天气方面,假如午后天变了,别说风雨交加,就是一片小小的云正好遮住了那根烟囱,后果都不堪设想。与此相比,荷梗上密密麻麻的小刺擦伤、踩到菱角的刺痛、被蚂蝗叮咬等都不算啥。
其次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或抵挡不了诱惑而行动时,一定事先要做好必要功课和充分准备,特别是防护措施。如进湖摘莲蓬就要准备好水、食物、草帽、长衣裤、竹竿(用于探路、借力、施救等),准备不充分就会吃苦头,更不用说不做准备了。缺乏准备,到时那些平时不是问题的小问题都会变成令人头痛的大问题。
此外,不知道适可而止也是非常危险的。例如摘莲蓬,就有人为了摘够不着的莲蓬而勉强为之,结果深陷泥沼,若没人施救,肯定会丢命。
准备不充分就行动是盲目行动,不做准备就行动是冒险。已经盲目了,已经冒险了,切忌再一时冲动或再起贪欲,否则可能招致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