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旧事 陈砚平 在仙桃轮船码头上游不远的堤外,有一个现在人们叫它渔网市场的地方。 按现在的行政体制,堤外归堤委会管,堤委会归属长江水利委员会,长江水利委员会直属水利部,一般情况下,地方政府奈何不了堤委会。堤委会的主要职责是防汛,完全没有市政规划、建设的能力,也没有这方面的经费。所以这个渔网市场是仙桃市政建设的死角,绝对是仙桃最脏乱无序的地方。可偏偏这个地方有一个非常文雅的正规地名,叫紫云里(叫什么什么里的地名一般见于大都市,如老上海、老汉口等,带里的地名在仙桃是绝无仅有)。其实,渔网市场只是紫云里靠堤边的一部分。 最脏乱的角落有一个最都市化、最文雅的名字,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一 我们的儿童时代及以前,货运和人们的出行主要依靠水路。而仙桃的开埠绝对与仙桃的水路能外通内联有关。襄河(汉水流经仙桃的那一段,故乡的乡亲们叫它襄河)上通河南、陕西,下达武汉并经长江连川、湘、赣、皖、江浙等地。现今北坝闸那里也是当时沔阳的重要内河码头,两条主要内河客货两运水路是:一条水道是经三伏潭、夏市、胡场、袁家口到北坝闸,另一条从沙湖、彭场、袁家口到北坝闸。所以仙桃既是汉水下游重要的客运码头,也是重要的农副产品集散地,素有小汉口之称(关于这个称谓,大侠金庸先生在一篇武侠小说里亦有提及)。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生的前辈们把现在的堤外统称为做西岸。那时,西岸段的襄河堤是沿河走向,襄河的护坡尚好,河床很低,河道较窄,两岸的乡亲们隔着襄河甚至可以大声对话。 当时整个仙桃的格局是:现在的北坝闸上游一点是老渡船码头,是连接仙桃、天门、汉川的重要区域性通道。西岸堤外是桅樯如林、小舟趸拥、竹木簰相连的连绵码头,西岸堤内商铺云集。矶头以下堤外是机动船、驳船码头,堤内现轮船码头至现竹货街一带是娱乐生活区,有戏院、皮影戏馆、茶馆、书场、旅店等,好吃街上更是集中了酒楼、酒店、粉馆、面馆及风味食肆等;当然这里还活跃着娼妓。可以想象得出:是夜,客商、纤夫、船家、簰工、旅客等都纷纷上岸来这里看戏、听书、喝茶、喝酒宵夜、寻欢作乐等场景。 二 图注:1949年以前,现在的仙桃和天门的仙北是一体的,旧仙桃的衙门就位于仙北的衙门街上,老渡口处上岸就是,面朝襄河。 西岸主要有一条起自现今北坝闸上游一些的大约一里路长的的街道,街上中间是青石板,两边铺的是厚实的青砖。两边是商业门类齐全的商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长者看到的有经营米油等农副产品店铺、干货或山货店、石膏木炭等生资铺,还有布舖、药材铺、瓷器铺、陶器铺、当舖、竹货舖、木材舖、渔具和船用物品铺(如锚、帆、绳等)、甚至还有纸折铺、花橋出租店和棺材铺。间有各种特色小吃店、酒肆、客栈等,南来北往的商人甚多,市场十分热闹。 值得一提的是街道的两边商铺全是清代建筑,白墙青瓦,有点类似现在江西古民居的风格,今天看来就是古建筑一条街了。 襄河堤改道后,靠河边的商铺不少还在店铺后面河坡上下桩搭建了亲水平台,可以尽情欣赏襄河的如画景色和码头的繁忙景象。早在晨曦中看桅船挂帆远航,暮看征帆在晚霞中落帆夜泊;白天,最为忙碌的是码头工人,不时传来他们的劳动号子声;河坡上上上下下的是担水、洗菜、洗衣的人儿;不时有一队匍匐着身子、发出低沉号子的纤夫一步步地艰难地从下面经过;上下泊船相接的较为空阔的河边的常有捕鱼的扳罾,河面上间有船头装有撮罾的渔船划过。 古建筑街不临河的这一边商铺的后面大都有堆放货物的院子。院子后面是民居,这里的居民以码头搬运工为主,竹篾匠其次,跑船的再次。 民居里还间有几家大户人家的住宅和他们堆放货物的院落。如紫云宫的院落里就堆放着竹木。又如商号刘宏昌的这一家,门口有一对威武的石狮子,院子里堆放着大量木材(仅仅是他的一部分)。解放初期,就是这个做木材生意的刘宏昌,没收他的家产时,他囤积的修建码头用的石料,就足够铺建一条街,就不用说木材了,可以说是富甲一方,此人解放初被镇压。他的木材成了县木材公司的主要家底,他堆放的木材场地也是县木材公司堆放木材的场地。 此外,西岸还是沔阳天门汉川一带的蚕茧、蚕丝主要集散地,开办有有几家缫丝厂,政府还在西岸设有蚕丝局。财神庙以上一直到小寺垸、紫云宫以南都是有采桑女出没的绵绵相连的桑园。 三 那时的紫云里只是西岸的一小部分,现在的紫云里则是西岸的全部。是紫云里扩展了吗?不是!而是西岸的绝大部分崩塌进了襄河的河道,还有一部分因河床抬高而深埋在河坡沙滩下。我童年曾目击或经历过的事情可作见证。当年修河坡时,民工挖出过整坛整坛的银元(埋藏在地下,物主因崩岸搬家来不及挖走,当时的政治氛围致使他们不敢挖寻,挖出来后也不敢认领);当年民工挑堤在我家后不远的地方取土时,在约3米深左右处还挖见往时的硬化(可能是三合土)人行道;在北坝闸一带襄河水流较急的地方的汀线上下,在崩岸的遗迹处,时常可以看到房屋崩塌后的破砖残瓦,我们小孩有时在其中还可捡到前清的铜钱和民国的铜板。 现今北坝闸到老渡船码头有一条大路相通,路边坐落着当时颇有声名的财神庙,占地规模比武汉的归元寺小不了多少(可能是因为少了罗汉堂),但庙堂规模及里面的菩萨大小不输归元寺,当时的香火之旺在沔阳天门汉川一带没有能超越的。据说庙里的一口大钟是明永乐年间所铸。 大约是在1951年的时候,财神庙被毁。拆除菩萨时,是人爬上去用粗绳子套在菩萨的颈部,好多人发力拔河似地把它们一一拉倒砸毁,房子被拆,尤为可惜的是那口大钟被砸。 在我最原始的依稀记忆里,在离老渡船码头水边不远的沙滩上,还孤独地耸着几间高大、相拥相对但颇有气势的废弃木结构房架子,在风沙中呜咽低诉,它们还只是财神庙门前的商铺。 那时,私塾是儿童最主要的启蒙教育形式,但西岸却有了仙桃最早的现代形式私立小学——紫云里小学。小学始建于民国初期,是一位刘姓酒坊老板的留洋儿子归国后创办的私立小学,学校整体建筑呈“回”字形的四合院,“口”字前是有围墙的运动场,比现在小学运动场大。“回”字里面那个“口”字是教工办公及居住的地方,周边为教室。据说教室里铺的都是木地板,可见仙桃的那些前辈们在后代教育上是毫不吝啬的。至少仙桃老百货商店以上区域的不读私塾的孩子都在紫云里小学接受近代教育。后因年年涨水,才搬迁至小河,改名叫建设街小学——现在的仙桃实验小学。 西岸还有一个著名的古建筑——紫云宫,然而它并非道教道场。 这个紫云宫是一个高大的仿宫殿式建筑,至少是清代所建,外墙体厚如城墙,里面骨架及房间分隔都是木结构。在紫云宫旁边的寻常民居就像是紫云宫的耳房。民主改革拆除时,拆下来的檩子都是单人合抱粗的,更不用说柱子啦!据说埋在地下的墙脚砖被周边的百姓日以继夜地挖了几天才挖干净。 紫云宫原建造者已无从考证,解放前不久由一个叫殷胡子的做木材生意的湖南人所购得,殷胡子没有子嗣。民主改革时,殷胡子的财产被没收,紫云宫被强拆,没被镇压的殷胡子回到了原籍。紫云宫的原址上后来建起了航标段,航标段的主房是二层楼,当时在仙桃也是为数不多的二层建筑之一。 紫云宫边上的民居因此就被叫做紫云里,边上的小学就叫紫云里小学。 现今北坝闸的入襄河口的上方,是当年的生资公司码头,生资公司码头的上方是仙桃机动拖、驳船泊位。 西岸最上部分是船民集中居住地,即老人孩子在这儿生活,孩子在这儿读书,年轻力壮的在常年在外跑船搞水运。解放后这儿改称为仙桃水上居委会,也叫水上新村(过了北坝闸,再过当年生资公司仓库就是)。参见示意图。 现渔网市场的堤边及一段堤下的一部分,当时还有一家缫丝业的大户的住宅,颇有特色。也是白墙青瓦的清代风格,房屋高大精美,是仙桃当时绝无仅有的二层住宅楼房(不是小阁楼),可惜在民主改革时,也被当四旧拆除。 临近石码头的堤外处一块地方,起初是竹器厂堆放竹子的货场,后来因河床抬高及淹水,货场搬到了堤内堤边。 竹器厂老货场的上方至汉江船厂地外厂房之间,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阶级斗争热火朝天的时候,是仙桃劳改队所在。 四 后来,襄河河床抬高,襄河行洪道的改变,再加上河坡年久失修,所以每次发洪水时西岸河坡都发生崩岸。连续的崩岸危及到大堤的安全,旧政府打算重修。规划中的新堤要穿越刘宏昌的货场及家园,刘宏昌仗着上边有人,拒不合作,旧政府只得妥协,将新堤走向改变,向内一个大弯绕过刘宏昌货场及家园所在的这片区域,到现在的矶头处再恢复沿河走向。因此河堤就成了现今的样子,于是西岸就又有了一个名字——外滩。新堤虽修了,不知是因为经费短缺,还是因新堤距河边尚远,没在老渡船码头那里修筑矶头,也没修河边护坡(这在当时是最大失策),所以洪水时崩岸依旧发生。在我童年时,河边尚残留有一截半条街,在我上小学低年级时,这半边街也没了。 新堤硬生生地将仙桃的闹市一分为二。从此,西岸的厄运就明显加剧了。 连年的崩岸导致西岸的面积越来越小,大规模的崩岸崩到离财神庙几尺远的地方才停止下来,最大的可能是襄河的洪道又发生了有利于西岸的改变(可能与矶头的修筑有关)。连年的崩岸、淹水、泥沙淤积极大地限制了财神庙的朝拜活动(菩萨们都自身不保,还能保佑他人吗?),后来又加上新政府的大力度地反四旧,于是财神庙香火熄灭,再后来当四旧拆除。 除了涨水时崩岸外,西岸又多了两个逢涨大水就引发的致命伤,一个是淹水,有的年份还淹上两次,极端年份有三次;另一个是泥沙淤积(一般是表层几公分淤泥,底下是沙子),轻的时候一次上十公分,厉害时一次就有一尺多厚。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涨水时,那些做窑货(瓷、陶器)生意的、竹木材生意的该有多麻烦,水涨得慢,还有时间转移,水来得猛,这些东西就有可能被冲走,此外,还要防范大木料在浪中撞毁房屋,还要防范窑货在水中漂浮相互撞击破碎的风险。那些不怕水淹的,如石膏、木炭,也有被掩埋的麻烦,我就看到过经营石膏的在沙堆中刨石膏的场景;我也曾在经营木炭的生资公司搬走后,在其留下的沙堆中,刨过一些木炭碎块家用。 无休止地崩岸、淹水和泥沙淤积影响到了校舍的安全,更是严重地干扰了教学计划的实施。西岸已不适宜教学,于是紫云里小学内迁。 接踵而来的是商户货栈搬迁,做木材、窑货生意的是最早的搬迁者。我知道的:县木材公司搬走以后,场地就成了县生资公司堆放石膏、木炭的货场(题外话:堆放石膏、木炭的一些洞隙,是黄鼠狼爱出没的地方,那时我家每年都有鸡被那边来的黄鼠狼偷吃);县生资公司搬走后场地又成了一些困苦人家的蜗居选择地。商户搬走,学校搬走,面临崩岸威胁的住户无奈搬走,有钱一点的选择在堤内定居等,西岸遂逐渐萧条冷落下来,只剩下一个渡口、大片桑林及散居在桑林中边的三十余户人家(紫云里)和绵绵沙滩。 再后来因丝绸业的衰落,外滩的桑园砍伐殆尽,堤内的桑林也大部分被砍伐,仅在离北坝闸不远的新河边上(对面是汉江船厂堤内车间)还有一小片桑林。每当桑枣(桑葚)成熟时,我们这些孩童成群跑到桑林里,驱走了先我们而到的各种大快朵颐的鸟儿,爬上树,斜倚在树干上,边摘边吹(吹掉上面的蚂蚁),吹过就吃,吃完再摘、再吹、再吃,吃够了才下树,一个个都吃得满嘴紫蓝,一般要隔天才能完全洗掉嘴上的色染。 外滩的桑树砍了,代之以柳树,也有一些楝树。这些树不怕淹水,洪水时有防浪护堤功能。在我童年时代的春夏季,站在堤上,是很难发现散落在柳林中的民居的。忘不了春风里柳枝依依,柳絮漫舞的日子(大约持续半月)。像雪一样的柳絮飘到和铺满表层有土的沙滩上,或飘到襄河春汛小涨后留下的浅层淤泥里,如又逢雨水(柳絮扬花时,往往是春无三日晴的日子),就会生根发芽。忘不了沙滩上遍生柳树苗的场景,待柳树苗长到1米高左右,没分枝之前,我们就拔回来去皮成柳条,在家编柳条帽、笆篓等。 我童年的户外活动大都是在柳林中渡过的。春天我们折下柳枝圈成环戴在头上,仿电影里的战士的隐身防护;夏天我们在柳荫下乘凉、叉蜻蜓、网知了、扒知了壳;秋天我们在其间尽情地捉迷藏、打陀螺、滚铁环、扫树叶、冬天在树林里踢毽子、跳房子、跳绳,捡枯枝、打雪仗、堆雪人。沙滩也是我们男孩子爱去的地方,春天里我们在沙滩上放风筝,;我们在沙地上摔跤、打滚,赤着脚奔跑,在那儿打沙仗,在沙地上涂鸦,甚至挖陷阱;大风起时我们爱带着风镜在沙滩上顶风玩耍,尽管嘴里衣服里都是沙也乐此不疲。 五 上世纪六十年代,政府在外滩河边修了护坡,西岸的崩岸完全停止了。丹江水库修好以后,涨大水的次数明显减少。但这些都为时过晚。后来,这里有意无意地形成了渔网市场。起初渔网市场只是在堤边的柳林里,随着渔网市场发展,逐渐柳树被伐,商棚恣意搭盖,商贩在这里见缝插针般地置房定居。堤委会在这里的作为是不是只是为了赢利不得而知,但至少在规划管理上是没有好的作为的。 于是紫云里就成了今天的一派乱象、脏象。这对紫云里这个文雅的地名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西岸衰败了!因为当时政府的软弱和失措,也因为一个人的专横、短见和愚蠢衰败了!这个人不仅亲手毁掉了自己的部分产业,也改变了仙桃的格局。 西岸衰败了!由于天灾人祸,仙桃的文化之根也全毁了,老沔阳的码头文化(码头搬运曾是仙桃从业人数最多的行当。吃这碗饭的,不仅有县搬运公司的职工,还有搬运公司的家属“三八”队、沙嘴的少数农民、天门窑湾一带的少数农民,这种状况基本延续到文革期间)也一步步走向消亡。只留下一个脏乱的紫云里。而在不久的将来,紫云里也将烟消云散。 公元二零一八年底,紫云里的民居和树木都在汉江综合治理工程及拆迁中倒下。 别了!西岸!别了!紫云里! 一点建议:仙桃的江滩改造完成后,建议把西岸叫做西岸公园或紫云里公园。 编后记 特别感谢陈老(陈少柏)提供的宝贵资料。用陈老的话说,西岸的衰败意味着沔阳(至少是仙桃,笔者加)的历史文化之根和沔阳的码头文化(光头、赤膊、搭肩,抬杠、板车和号子的标配形象,相聚豪饮以及大声谈今掰古等,这种状况基本延续到文革期间)走向消亡。 本版主要对示意图做了些修订,文字也有些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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