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雪糕的故事

邓钰

九十年代的夏天，蝉鸣一阵接一阵，没个停歇。十八岁的美娇就踩着那辆二八大杠，后座绑着个覆了厚棉被的木箱，慢悠悠地晃进我们村。

她的车铃声总比人先到——“叮铃铃”一阵脆响，接着便是那声熟悉的吆喝：“卖——雪糕嘞——”若是瞧见我在家，她便会利落地捏闸、下车，脚尖轻轻一勾，支起车架。然后麻利地掀开棉被一角，一股带着冰箱味的凉气扑面而来。她总能准确摸出那颗印着“仙师”字样的膨化雪糕，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给你！”话音未落，人已翻身上车。链条哗啦啦地响，她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被风鼓得胀胀的，像一只急于飞走的鸟。我攥着零钱追出去，只能望见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我和美娇是在杨峰采购站熟起来的。那时站里招人翻晒棉花，一天五块钱。乡下日子单调，年轻人收工后常结伴玩耍，我也因此去过她横岭村的家几次。这才知道，她母亲早逝，父亲常年病着，她是长姐，底下还有一弟一妹等着照料。生活的担子，早已沉沉压在她单薄的肩上。

那时年纪小，只觉得雪糕冰爽解渴，只觉得她待我好，却参不透这好意里的深浅。她日日特意绕远路来我们村，那小心翼翼递过来的，哪里只是一根两毛钱的雪糕？那分明是一个少女，从自己紧巴巴的生活里，硬生生省下来的、最体面的一份心意了。

如今我也年过半百，尝过生活的百味。每当撕开现在那些包装花哨的雪糕，记忆总会猛地拽我回到那个蝉声轰鸣的午后。我才终于读懂，当年那根雪糕里藏着的、我来不及回应也无力回报的赤诚。我欠她的，何止是一根雪糕的钱？我欠的，是一份在贫瘠岁月里，被一个十八岁姑娘用尽力气捧出的、滚烫的真心。这份债，随着年岁渐长，在我心里竟愈发明晰、愈发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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