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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阿三就是一道风景,一道无可替代的亮丽的风景。
依稀记得阿三第一次来我们湾里的情景。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和隔壁的小华、玉才等几个小伙伴,正在我家门口的禾场上滚铁环。忽然,村头传来一阵小铜锣的“梆梆”声。“喂!小华,卖麻糖的又来了。快去看啰!”玉才嚷嚷着。以前那个卖麻糖的老头每次到村头时,就敲响了那个碗口大的小铜锣,声音清脆响亮。
玉才拉着小华直往铜锣响起的方向跑,我也赶紧追了上去。这时,小华家的那头大黄狗,也倏忽从他家的堆垛缝里蹿了出来,尾随在我们屁股后面。
铜锣声已经到了我们跟前,原来是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这时,只见小华家的那条大黄狗,发了疯似的,突然向那个骑车的年轻人猛扑上去。
“啊!”年轻人惊呼一声,自行车立马歪倒在地上。“大黄!你疯了,还不快过来!”只见小华大吼一声,三步并着两步跨到大黄狗身边,抡起右手,使劲拍打着大黄的身子。大黄听话地停下了,嘴里还不住地喘着粗气。
我和玉才赶紧跑到年轻人身边,玉才轻声问道:“狗咬到你没有啊?”年轻人有些惊魂未定,“好险!”他说道,慢慢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我也动手帮他使劲把自行车往上拉。自行车扶起来了,年轻人十分感激地说:“谢谢你们了!小伙计们!”
说完,他从挂在自行车笼头上的一个绿色帆布包里,掏出几支棒棒糖来,一人给了我们两支。我们知道了这个年轻人叫阿三,是个瘸子,剃头匠。
自那以后,每次阿三到我们湾里来,都要给我们带几支棒棒糖来。有时候,还给我们每人几颗亮闪闪的弹珠子。
暑假的一天,我和小华、玉才又来到村头的那棵老楝树下,一边捡着掉落在地上的有些干瘪了的楝树子儿,一边远远地望着那条黄干泥巴路的尽头,我们都盼着阿三能突然出现。这时候,我总是喜欢噘着小嘴儿,跟小华和玉才做个鬼脸,然后说:“阿三要是住在我们湾里就好了。你们说是不是啊?”小华会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晴,怪笑着说:“是的,是的!”还故意把语音拖得老长。玉才也伸出两只小手,把我的后腰紧紧抱住,跟着说:“那我们就不让他走!把他留在我们湾里头!”
当我们几个小家伙饶舌着,张望着,期盼着的时候,黄干泥巴路的那头,竟真的出现了阿三的影子。我赶紧把手里的楝树子儿往远处使劲一扔,两条腿一上一下在半空中蹦了起来,并高呼说:“阿三——阿三——”玉才也拉着小华的手,向阿三来的方向跑去。
不一会儿,我们便来到了阿三的跟前。阿三骑着那辆已经掉了颜色的加重永久牌自行车,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下身穿一条灰色长筒裤子。他那有些颀长的脸上,一双浓眉大眼很是精神,还淌着一串汗珠子。
见到我们几个小鬼头,阿三赶紧把自行车的刹把刹住。他立直身子,左脚先蹬在地上,右腿慢慢地从自行车的三角架上往左移动着。下了自行车,阿三便把自行车的支架撑起来。阿三依旧从挂在自行车笼头上的那个草绿色的帆布挎包里,摸出几支棒棒糖,往我和玉才、小华每人手里塞上一支后,笑眯眯地问我们:“想阿三了吧?”“是的!想你了!”我嘴甜,一下子从口里蹦出这句话来,“我们都巴不得你住在我们湾里头!”“真的?”阿三瞄了大家一眼,佯作惊讶状。“嗯!”小华和玉才异口同声地说,“你来了,我们什么都有了。”
阿三一边和我们说着话,一边瘸着右腿,吃力地推着自行车前行着。不一会儿,我们就拥着阿三到了村头。我们这个村子颇大,两百多户人家,分三排居住,黄干泥巴路就从三排湾子的中间通过。
“阿三来了?快先歇歇脚!”小华的爹李屠夫正在门口的一棵老槐树下搓麻绳,见到阿三,他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走过来帮阿三把自行车扶稳,然后把支架立了起来。小华的姆妈桂花婶,也赶紧从屋里端出一条长板凳来,对阿三说:“快坐快坐!这大热天的,真辛苦你了阿三!”
阿三从自行车的笼头上,把一条挽着的白毛巾解下来,在脸上擦了几把汗,然后落座。此刻,小华和玉才几个也打了胜仗似的,在湾子里跑来跑去,大声嚷嚷道:“哦哦——阿三来了哟!阿三来了哟!”听到叫声,湾子里的许多男人、女人和孩子,陆陆续续从自家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向李屠夫的门口涌了过来。
李屠夫的门口热闹起来了。“阿三,你差不多有个把星期没来了吧?”歪嘴天青叔向阿三打着招呼,口齿有些不清,“你看,我这满脸的胡子,又这么长了。”天青叔一边说着,一边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他的头发也很长了,几乎把耳跟全部罩住。
“不急,天青叔!”阿三从板凳上站了起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游泳”牌香烟,用左手拆开,然后抽出几支来,一一散发给在场的男子,“先抽完这支烟,再给大伙儿剃头了!”桂花婶对阿三说:“三,婶子这就给你烧热水去。”说完,桂花婶扭过身子,大摇大摆地朝自家厨房走去。
阿三把自行车衣架上的一个不算太大的四方木箱子打开,只见剃头用的折叠刀子,推剪,长剪,挖耳勺,还有一块黄色的肥皂,一把圆圆的小毛刷,很匀称地摆放在几个小框内。
阿三把木箱搬到李屠夫端出来的一个小木桌上,然后,又从自行车的三角架上,解下一个有些发黄的细长的布袋子,从里面抽出一卷报纸来,递给海子叔:“海叔,你眼睛好使,念给大伙听吧。”海子叔接过报纸,随即打开,一个黄色的报夹子露了出来,“当心点,海子叔,不要把报纸弄烂了。”阿三叮嘱道。
前几次阿三每次来湾子里给大伙儿剃头的时候,海子叔总是对阿三说:“阿三,你大哥在邮局送报纸,有时间,你叫他把别人看过了的报纸,拿几张回来给我们看哈。”阿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上次来的时候,阿三就带来了一卷报纸,湾子里有几个喜欢看报纸的人高兴得咋样的。
一拨人围着海子叔,听他煞有介事地念起报纸来。我和小华、玉才以及湾子里的另外几个小伙伴,都围着阿三,迫不急待地等着阿三从帆布袋子里拿出他的另一样宝贝,也是我们最喜欢的东西——那个长方形的黑色的录音机了。
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东西叫录音机,因为我爹、还有小华爹李屠夫,甚至全湾子里的人都没有见过这洋机器。阿三说,他的姑爷在县里的广播站工作,他到他姑爷家去玩的时候,看到了这台洋机器,硬是缠着他姑爷好半天才要回来的。
阿三来我们湾子里给人剃头的时候,就一直把这台录音机带在身边。一有空,他就打开录音机,把大伙儿说的话,全部录了下来,然后再放给大伙儿听,听得满湾子里的人笑弯了腰:歪嘴天青叔的口吃声,李屠夫粗如宏钟的大笑声,腊梅嫂子用竹条子吓唬儿子亮亮的吼叫声,亮亮哭嚎的尖叫声……不过,最让我们着迷的,还是录音机里播放的电影《小兵张嘎》的录音。每次阿三一来,我们几个小鬼头就缠着他,让他播放给我们听,他也自然很助我们的兴,把录音机往桌子上一摞,按几下按键,录音机里面便传出唯妙唯肖的枪炮声和欢呼声来。
阿三把录音机照例摆放在李屠夫的桌子上,开始播放。我们几个小鬼头眼睛盯着录音机,耳朵竖得老直,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看到满禾场的人这股高兴劲儿,像过年一样,阿三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来。
桂花婶子出来了,她对阿三说:“三,水烧热了,你可以开始了。”阿三笑着说:“婶子,太感谢您了,每回到湾里来,都麻烦您烧水,还在您家里又吃又喝,我真不知道该咋谢您才是呢!”桂花婶把手一摆,连声说:“看你这孩子说的啥话?有啥子好谢的?我这房前屋后的柴火烧不完,不要花一分钱,”说到这里,桂花婶子又说,“吃饭又算个啥?我们吃什么你吃什么,随餐便饭的,又不是专门为你做的!”
“好了。帮我剃头吧!”歪嘴天青叔等不急了,他坐在凳子上,努努嘴,对阿三笑着说,“开始吧!”“好嘞!”阿三回应道,声音粗且宏亮。
阿三先把围裙帮天青叔围上,接着拿出那把白色不锈钢推剪,用梳子把天青叔有些凌乱的长发上下梳理几遍后,然后,用梳子把天青叔左脸的头发搂起,右手紧握着的推剪开始在天青叔的头发上轻轻推了起来……
约摸十多分钟的工夫,天青叔的头发就给理好了。阿三又从桂花婶的厨屋里倒来一脸盆烧温的水,天青叔低下头,就着脸盆,阿三先用水把天青叔的头发全部打湿,接着把那块黄色的肥皂在水里捂湿,在天青叔的脑壳上左右上下擦过几遍后,左手按着天青叔的头,右手则拿着一个圆形的胶梳子,在天青叔的脑壳上均匀地划动起来。那“哧哧哧”的声音,又响又脆。脑壳洗过后,阿三又将小毛刷蘸些水,在肥皂上擦过几下后,开始在天青叔的脸上和胡子上划动起来。待天青叔的胡子开始变得有些柔软时,阿三便拿起那把擦得铮亮的折叠剃刀,在天青叔的脸上和下巴上小心翼翼而又麻利地晃动起来。
天青叔紧紧闭着双眼,任由阿三左右扭动着他的脑壳,静静地享受着胡子被刮断的那种脆响和酣畅。阿三帮天青叔把头发胡子都剃好后,又拿出那把长剪刀,天青叔仰着脖子,阿三小心翼翼地将剪刀伸进天青叔的鼻孔内,“嚓嚓嚓”地剪了起来。
鼻毛剪完了,阿三又从箱子里一个小竹筒里,拿出一根又长又细的挖耳勺,帮天青叔掏起耳屎来。待头上的一番功夫都弄妥当后,阿三把天青叔脖子上的围裙解下来,用一把干毛刷,将天青叔脑壳和脖子上的细发全部刷干净,然后,便开始他最拿手的一招绝活——帮天青叔整背了。
只见阿三先用两只手在天青叔的两只肩膀上拍了几下,那力度不大不小,均匀得当。然后,阿三的左右两只食指,在天青叔的肩上缓缓按动起来。一边按,阿三一边问天青叔:“舒服吗天青叔?”“舒服舒服!真恨不得你天天帮叔这样按!”天青叔照常眯着眼,享受地说。按了七八分钟后,阿三又把天青叔的背部用两只手左右夹住,时而前,时而后,时而左,时而右,旋来转去,力道适中,几分钟下去,天青叔直喊道:“好了!阿三!好了!阿三!真他妈比玉皇大帝还要舒服!”约摸四十五分钟的功夫,天青叔的头剃好了。他掏出五角钱来,放在了阿三的帆布袋子里。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了,桂花婶喊阿三吃了午饭。阿三歇了十来分钟,又开始给小梅三岁的儿子毛娃剃头了。“我不!我不!”毛娃吓得直哭,乱挣扎,在小梅怀里。“小乖乖,别怕别怕!”阿三把剃头刀子放在箱子里,从帆布袋子里拿出两只棒棒糖来,递给毛娃,“来,小乖乖。剃好了头,叔叔天天给棒棒糖你吃,好不好啊?”毛娃接过阿三手里的棒棒糖,听话地由阿三剃了起来。
大约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的功夫,太阳的威力开始减弱,湾里的青壮年劳力开始下地干活去了,只有一些年岁大些的爷爷奶奶和我们这些小不点在禾场上玩耍了。阿三要回去了,陈婆婆忽然记起什么似的,对阿三说:“三娃子,赶明儿来,帮我带几扎鞋索线来,我这有钱。”陈婆说完,忙从怀里的一个小布包里,摸出五角钱来。“您先别急,婆婆,等明儿我帮您带来了再说!”“那赶情好。先谢谢你了三娃子!”陈婆说完,又对阿三说,“你真不容易啊。三娃子!媳妇儿的事有着落了吗?”
“快了,婆婆。劳您操心了!”阿三说完,又转身对在场的爷爷奶奶们说道:“老人家们,您们还有需要帮忙的事吗?”“方便的话,就帮我带斤把白糖来。”苟爷爷也对阿三说。“好嘞!”阿三满口笑应。“对了,我这只鞋有点破了,帮我问问鞋匠,看还有没有补头?”苟爷爷又补充着说。
“好!我帮您带去。”阿三说完,把苟爷爷的那只老解放鞋放进车篓子里。
第二天,阿三又来了,陈婆要的鞋索线,苟爷爷要的白糖和要修补的老解放,他都帮忙解决了。他的录音机,照常放着我们一帮小鬼头喜欢听的战争片录音。他带来的报纸,海子叔和乡亲们照常传阅着。苟爷爷坐在老槐树下,叹息一声说道:“阿三这孩子,真是个好人。可惜了,这样聪明又能干,心又好的人……”陈婆婆也叹息着:“阿三几兄妹个个都有本事,个个都身强体壮,只有阿三,生下来就……老天不长眼啊!”陈婆婆说到这里,眼里竟流下了泪水。
没过几天,我们照例在村头那棵老楝树下等阿三的到来。这一回,阿三是鸟枪换大炮了,他换了一辆红色的三轮车。阿三头戴着一顶白色的草帽,使劲踩着三轮车,由于动作不太协调,十分吃力的样子。我们几个小伙伴儿赶紧跑过去要帮他推,阿三忙不迭地说:“不要你们推,别推翻了。”我们忙停下手来。阿三慢慢地踩着踏脚,喘着粗气,对我们说:“小伙计们,刚买的新车,还不会骑,等以后骑顺了,搭你们到我家去玩,好不好?”“好!”我们几个齐声说。
这一回,阿三不仅带了他的剃头工具,还带了一个小杂货箱。打开来,什么红绿线,扣子,洋火,梳子,发卡等等乡下人常用的日用品都有,还有一个三只脚的补鞋机,报纸杂志也依然带在身边。他的三辆车,俨然成了一个流动的书店杂货店和补鞋店了。阿三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小老板了。
几年后,我们都长大了,到乡上的初中读书了。一天,经过集贸市场的时候,猛然发现,那里有一间“阿三美容美发店”。走近一看,是阿三,阿三正在给客人拉头发。店里人很多,生意很好。一问,才知道这就是阿三自家的房子,三间两层楼房。一间是美发店,一间是日杂批发店,一间则是一个租书店。阿三很快认出了我,他让我到他的店里去坐,还吩咐他的老婆拿来一瓶饮料给我喝。
看着阿三忙个不停的样子,我想起了小时候,阿三到我们湾子里帮人剃头的情景。那时候,我心里就认定,阿三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道无人能够替代的亮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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