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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老戏老了，是时代的变迁让她渐行渐远渐无声，有如日渐消沉的迟暮老人倦缩在某个角落，如果不是随身听播放老戏的唱段，还真难觅到他的踪影……
我算是很早接触到老戏的，听母亲说，队里唱戏时，她抱着才几个月的我，在戏台前时坐时站时徘徊，时而将我在左肩右臂来回轮换，偶有哭闹，吃口妈就换她片刻的安逸，这样就可以从开锣看到熄鼓。
真正对老戏的记忆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在班上除了几个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其他都是和我一样喜欢灰天滚地疯玩的。不过罗梅是个例外，一队的罗梅生来就是唱老戏的角，算到现在，她就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老戏骨了。那时她成绩也不好，也不同于我们疯玩，在课余就是喜欢摆弄出兰花指咿咿呀呀的哼唱着。终有一天，茂老师的课，也许他耳闻了罗梅的唱腔，才七八岁的女童就有了戏曲的功底，让他觉得新意。才开课，茂老师就提议让罗梅唱一段，唱惯听惯《国歌》的我们，当然是欣欣然。换做任何一个同学，大抵是不敢上讲台了，但罗梅一点也不怕丑，讲台站定便是一出：秦香莲啦！站宫廷，珠泪洒下……
再后来上初三我的同桌，绘得一手好画，至少我是这样认为，据说他家人是在戏班，在潜移默化的熏陶下，放了假他时常上戏台扮着书童小兵跑跑龙套……如今却忘了他的姓名，实在惭愧和遗憾。
那时的乡村好像都是在秋收完，噢，还要完成每年度开河上堤的任务直至来年的元宵节，农民才会有个把两个月的闲暇之余，在文化生活相对匮乏的岁月里，老戏便是我们农村最主要的娱乐活动。
老戏就是我们江汉平原的地方花鼓戏，虽然现在洪湖、天门、监利、潜江这些周边县市和我们沔阳的花鼓戏都被统称荆州花鼓戏，但她是从我们沔阳最开始起源传承并发扬光大的。
队里不是每年唱戏，不过为了祈求神灵保佑来年风调雨顺（解放前这样的民谣：沙湖沔阳洲，十年九不收），或哪个家族打谱祭祀先祖，就总会有几个热心而好事的头人先生出面策划，听闻要唱老戏，大家心里早就已经被哐嚓哐嚓的锣鼓声勾了魂，个个慷慨解囊踊跃响应，出钱出力拿米送油……
农村的草台戏班驮着几大红木箱的行头常年活跃在方圆数十里的每个村落，演员们都揣着“戏和远方”相同的梦想汇集在一起，戏台上，他们是威风凛凛的帝王将相，郎才女貌的举子佳人；下了戏台，他们又辛苦劳作在自己的田间地头。就算在田地间，他们也会拿着还没插好秧，就地取材的即兴表演让左邻右舍的乡亲暂时忘记农忙时的疲惫。
我们队里善爹就是戏班的成员，所以不用头人先生大费周章就可以联系到戏班商定开锣吉日。
贫瘠的乡村多是没有戏台的，都是在比较空旷的打谷场将好几家的八仙桌搬在一起临时搭起的戏台，等戏班人马来了就分出个台前幕后。
那时候电话还没普及，唱戏的消息却传得飞快，一旦确定了开锣的吉日，父母亲便会吩咐我们几姊妹去接七大姑八大姨，当然嘎婆是万万不能马虎的，真是一方唱戏，八方来看。我喜欢家附近有戏，其实喜欢的是唱戏那几天家里家外的热闹，再就是和嘎婆们相处的日子里，母亲总会备上几个像样的好菜来招待，也不至于之前的盐菜炸胡椒就给对付了。
唱戏是有很多忌讳的，开锣的日子是不会选在农历含“七和九”的日子，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曾考证，反正就是七九不开锣。其中台上断然不能窜台跑过场的，不过好像总会有调皮不怕事的伢犯忌。唱的戏立马暂停，领着伢要当场“破法”，“破法”后一切灾祸皆归窜台人受了，戏班也消灾免祸了。不过总会是长辈出面赔礼求情，买来香烛黄表鞭炮，禀告神灵宽恕罪责。
开锣这天我们一般大的伢们都会早早的搬了板凳占好地方只等长辈们一到，又一溜烟跑到后台下边伸着脖子看演员们化妆。后台都是几口大箱摆着，皇冠龙袍凤冠霞帔、文臣武将才子佳人等等行头都躺在箱里，红红绿绿甚是好看，当然，挂出来的宝刀宝剑是最让人眼馋了：元帅把我派，我把宝刀带，呀呀个呸的，杀个敌军片甲不留……仿佛拿到宝剑就是冲锋陷阵的将军。不过能拿着宝刀宝剑在戏台周围转一圈，才是在同龄伢们面前最现实的风光。
戏台侧边柱子挂一木板，每场戏名都会用红纸写好贴出来，好像戏班里也就会演的总那么十来出戏，这个村里唱个六七天六七出，换个村也就换几出戏，虽然颠来倒去，但丝毫影响不了观众们对老戏的痴迷，台上演员们唱的是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台下老老少少耳熟能详，乐此不疲。
年幼的我对戏不是很感兴趣，总是搞不明白很简短的一句话，为什么演员们都要咿呀咿呀哟唱半天。我喜欢看右侧边锣鼓家艺中打夹手的（估计是操作的家艺繁杂会夹到手吧），一把椅子就摆和挂着鼓与锣、也有那种钹（我们却是另一种土话的叫法）还有类似木鱼的木块拿着两小棒敲啊啊敲的，好像整个戏班就他最忙：或锣或鼓或钹或扯开嗓子为演员帮腔，那小棒也紧紧慢慢的敲打着，最搞不懂那个小锣敲得好好的，干嘛非常偶尔往高处抛一下，接不住掉地上哐当一声就不怕破坏了演出的气氛？
焚香化纸放鞭，台下已黑压压一片人，本队的人们都倾巢而出占据了有利地形，远远近近的邻村人也就围在外侧。三队的严婆婆总是摆几篮瓜子花生，用课本纸卷成个锥形装好一毛钱一包，伢们就喜欢流着口水围在她身边。总想母亲为什么不能有严婆婆一样的生意头脑，卖点小吃，我就永远不会为那一两毛钱犯愁了。
锣鼓家艺终于不紧不慢“哐嚓堆嚓哐嚓堆嚓……”了。
开锣了开锣了！！！
刚才还喧嚣的嘈杂声瞬间就安静了些许。
人未出场先闻声，演员在后台先声夺人便将台下老老少少的注意力吸引住了。只听得老爷一声吆喝，踏着鼓点一步三摇从后台晃悠出来，然后捻须端带撩袍打坐，坐等夫人小姐一路莲步轻移而来，小姐一身轻柔纱衣，头饰银簪珠钗，只见她兰指轻翘、水袖长扬、倩影灵动、回眸一笑，台下观众被这惊艳瞬间倾倒，待她朱唇轻启，转而又沉醉那婉转空灵的唱腔之中。
每出戏每个情节都会毫无例外的被爹爹婆婆们在台下无情的剧透，但丝毫不减看戏人的热情，他们需要的就是这种互相间喋喋不休的交流。
随着演员们声情并茂灵动身姿的演出，在夹子手疏密有致的鼓点节奏完美配合中，将剧情气氛发挥到极致时，观众已是如痴如醉，时而紧张时而放松时而开怀大笑时而长吁短叹。
戏中悲惨凄切的情节是最引人入戏了。依稀记得陈世美为了荣华富贵而杀妻灭子，秦香莲带一双儿女逃至破庙中避风寒遭追杀，她的苦情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哭求杀手：
军爷呀！纵不念弱妇子哀求百遍，
这一双无罪的儿女实在可怜，
他好似离母的羔羊离巢的乳燕，
求军爷饶了这小女幼男
望军爷施恻隐恩开一线
到来生我变犬马结草衔还，
儿呀，快求军爷饶命吧！
也罢！拼一死将儿女留在人间
军爷呀！既是钢刀无血不能交差，倒不如将香莲杀死，留下我一双孤儿苦女的小命。慢说是香莲我感恩不尽，就是我那去世的公婆也安心九泉呀……
台上的香莲哭得天昏地暗，台下无不动容流泪，义愤填膺，个个都恨不得自己秒变刚正不阿的包龙图、手持上方宝剑的八府巡按，上台领了香莲母子三人找到那绝情寡义之人手起刀落方才痛快。
所以每每苦情戏中演员哭的声惨惨意切切，几欲昏厥时，总会有老婆婆说：哎呀，她哭不得了，快放鞭快放鞭啊！似乎放了鞭炮才能宽慰伤心之人，才可以熄了民愤吧。
个把星期的演出，每天都是分下午场和夜场的，一般下午场的戏还没腰锣，母亲就提前退场赶回家准备一大桌的菜，只等亲戚们吃好再去赶夜场的戏。
晚上正戏前，戏班都会安排一出玩戏，玩戏时间不长，也就半小时而已，用地道的仙普土话演绎诙谐滑稽、半荤不素的捧腹爆笑喜剧，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王瞎子闹店》：
“哎呀呀，你还歹滴动啊！你还歹滴蹦啊！你还歹滴爬啊！你还想跑噢！劳资把你捉起来了捉起来了噢！
捉到个么事？
快来帮我看看，这是个胳蚤还是个風子啊？”
“失火失火哦！
哪里失火？
哎呀！姚老板喔，你把滴卡大麦粉子加辣椒，我七了肚子疼咧，似火在烧，我说的似火咧！”
当夜黑风高的风吹草动时，算命的王瞎子便夜闹小店。
闹得进京的两个举子、唱花鼓的两个女子夜不能寐，给了银子包了房子的盗贼被人赃俱获。
真所谓：
莫道眼瞎天地昏
手持盲杖心明亮
世上就怕有心人
专管人间路不平
几天来连轴转的日夜场戏算是超负荷了，但是每个演员以扎实的表演功底为观众倾情演出，下午戏才结束，连妆也不卸，披个外衣便赶去进餐，然后准备夜场的戏份。戏班演员的食宿，多是被分散安排在农户家里的，或是在放了假的小学里睡大通铺。他们也不挑剔，毕竟常年行走于江湖中对吃百家饭、睡百家床习以为常了。当然有唱戏的能在自家里将就，和自己的偶像朝夕相处、零距离接触是那些婆婆婶娘们求之不得的殊荣。
乡村的农民不明白“生旦净末丑”所表现的艺术，但是老戏寓教于乐，汇集千古的忠孝节义演绎出最生动的爱恨情仇，农民们在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的正义剧情中潜移默化，爱憎分明、善良勤劳的传统美德口口相传，生生不息。
随着时代日新月异的变迁，社会经济的兴盛带来了物质的繁荣。乡村农民也与时俱进，农村已不再是固守的舞台，进城经商务工开辟更广阔的天空，他们凭着勤劳奋进的精神创造富足的幸福生活条件。宽敞明亮的小洋房甚至是别墅已经替代了曾经窝居一家几代人的低矮平房，代步出行的小车随处可见。乡村振兴的政策更是让农村的村容村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然而振兴的乡村挽留不住不断向城市迁移的农民，留下来坚守的就只有老人和还未成年的孩子了。除了春节有那么几日短暂的热闹，曾经人声鼎沸鸡鸣狗叫的村庄，也日渐凋零，陪着一起没落的是曾经风靡鼎盛的老戏。在电影电视互联网手机逐步兴盛，人们的文化娱乐生活被手机的电视剧、微信、抖音不留余地的全覆盖下，乡村已再无戏台，老戏也就悄无声息了。
粉墨登场的欢乐在新型的农村里并没有继续传承延续，一尺水袖甩出的百转情思、千般哀怨已是永恒的绝唱，毕竟时代不同了，人可以与时俱进，但老戏，却只能在乡村的旧时光里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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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2-11-1 22: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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