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嫂
鲁慢
热线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众嫂,但语气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帮她点赞,但却不愿多说一个字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五一、国庆是法定假期,喷泉会开;我不知道平日不定时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英语书,叫我们的锅盖头坐在门槛上背单词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里发贴,回贴,刷完了热线,打算刷抖音。我叫,‘’锅盖头!’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书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锅盖头了。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江滩公园里,看见失物招领处挂着一双他的小鞋。大家都说,有了,怕是看喷泉去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坪里,肚里的单词已经都给忘空了,可恼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一只雪糕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立即热血沸腾,冲回家把打游戏的孩子一顿暴揍;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立刻想起了躺在床上玩手机的孩子,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别人家的父母没有在热线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倔强的顶贴的老爷爷们,手里也再不会按下那个小小的红心了。后来全论坛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五一、国庆是法定假期,喷泉会开。”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剃头,四六级考试,教师资格证考试,引出她的锅盖头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二十岁的快递小哥,她就说:“唉唉,我们的锅盖头如果肯努力,也能赚生活费了。⋯⋯”小哥看见她的眼光很是吃惊,慌忙骑着电瓶车飞快地走了。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小哥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众嫂,你们的锅盖头如果还努力,不是也能赚钱了么?”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众嫂 鲁慢 河洛热线的论坛毕竟最热闹,沔水茶馆不必说,就是杂烩面馆也显得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密密麻麻的标题后时时出现红色的后缀,标着新人帖,是涌进的新手在爆料;老鸟大咖发的帖可就更热门了,帖子刚刚审查通过,下面已经挤满了点赞打赏的粉丝。我是正从这个论坛熟悉热线的。 虽说熟悉论坛,然而帐号等级不过市队队员,所以只能浏览顶贴加收藏,倒也自得其乐。 然而,一直到昨天刷到众嫂的帖,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论坛的沔水茶馆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杂烩面馆刷到她;而且见她接二连三的帖子,就知道明明是在灌水的。我这回在论坛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 四年前尚可一观的帖子,即今已经纯水,全不像梦之队队员;帖子空洞不堪,东拼西凑,而且消尽了先前贴近生活的精神,仿佛是木刻泥塑;只有偶然间或一贴抖音配音,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的人。她左手一贴,孩子的身体越来越弱,为什么;右手一贴,教师资格证考试的成绩,什么时候出;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机器人了。 我就站住,豫备帮她来顶帖。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论坛老人了,又在江滩边住,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听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江滩公园的喷泉,究竟清明开不开?”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喷泉的开停,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 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会开,“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开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能去看了?” “啊!看?”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看?——论理,就该能看。——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带着我的锅盖头,都能一起去看?” “唉唉,一起不一起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开不开,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下线了,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孩子上进的时候,感到自家孩子的颓废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活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 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妈宝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妈宝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热闹的茶馆里,在火辣的面馆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到北面看大门论坛去。 广长律院的素斋,一张钱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骑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素斋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独坐在发出荧光的显示屏前,想,喷泉开不开,我不知道;我静听着窗外似乎淅沥作响的雨声,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是论坛的老人了,然而四年前的夏天,论坛整顿,前面的帖子全部隐藏了,她以前的事迹已经不可考,能见到的最早的一贴是四年前问热线私聊为什么不能打赏。 大家都叫她众嫂,她很爱发贴,没什么事,她也能哇啦哇啦发一大篇。发的贴天南地北,一会儿荆州方特的烟花,一会儿武汉光谷的彩虹,粉丝纷纷给她点赞加回贴。 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一个儿子,十多岁,留的锅盖头;孩子特别听她的话,她说东,孩子就不往西,她指南,孩子就不向北;而且孩子非常聪明懂事,没怎么学习就考上了武汉的大学,还是职业的;虽然读大学了,然而还保留着小学生的纯真,喜欢看喜羊羊和灰太狼;虽然身体不好还过敏,却能努力学习以致遭到寝室打游戏的同学排挤;虽然考教师资格证不及格,但理想依然是做太阳下最光辉的职业;虽然几次雅思托福都没过,然而孩子最多也就埋怨报名费高了一点,依然屡败屡战,坚韧不拔,全不退缩,希望去国外读个硕士,开拓自己的眼界。虽然六级五次都不过,然而四级一次就过了;毕业了找工作,虽然手低,但是眼高,有主见,有立场,宁肯丢工作啃老,绝不剪掉锅盖头将就;最重要的是虽然最爱看喷泉,尤其是武商广场的喷泉,是他童年的美好回忆,但一说要背英语单词,就能决然放下不看;确是妈宝男的典范,堪称家里蹲的楷模。 唯一的BUG就是这一个孩子能够同时读大学、高中、初中、有时还会跑到小学去,大家开始怀疑她是个机器人了。 热线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众嫂,但语气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帮她点赞,但却不愿多说一个字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五一、国庆是法定假期,喷泉会开;我不知道平日不定时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英语书,叫我们的锅盖头坐在门槛上背单词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里发贴,回贴,刷完了抖音,打算刷热线。我叫,‘锅盖头!’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书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锅盖头了。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江滩公园里,看见失物招领处挂着一双他的跑鞋。大家都说,有了,怕是看喷泉去了。再进去;果然,他赤脚站在水池边,肚里的单词已经都给忘空了,可气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一只喷嘴玩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立即热血沸腾,把宅家打游戏的孩子一顿暴揍;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立刻想起了躺在床上追剧的孩子,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 有些别人家的父母没有在热线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倔强的顶贴的老爷爷们,手里也再不会按下那个小小的红心了。后来全论坛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五一、国庆是法定假期,喷泉会开。”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剃头发,雅思托福四六级,教师资格证考试,引出她的锅盖头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二十岁的快递小哥,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锅盖头如果肯送快递的话,也能赚生活费了。⋯⋯” 小哥看见她的眼光很是吃惊,慌忙骑着电瓶车飞快地走了。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小哥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 “众嫂,你们的锅盖头如果肯送快递,不是也能赚钱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唉唉,我真傻,”众嫂看了抑郁的锅盖头,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闹铃声惊醒,显示器已经进入黑屏模式,只看见豆一般大的红色的指示灯光,接着又听得叽叽喳喳的孩子叫声,是早起的孩子准备上学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 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学校的钟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淅沥的春雨,拥抱了全市镇。 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不由得紧张与急迫起来,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激昂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各位众嫂,都卷入这无名的旋涡中,急匆匆的在空中飞舞,豫备给温室里的韭菜,再增加一点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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