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读书吧五十二:美文共赏 5月21日晚上六点半,图书馆十二楼,十多个新老朋友围着一起,谈论自己喜爱的文章。 任中学语文老师的杨柳风首先分享了莫言的短篇小说《大风》。虽然体裁是小说,却是散文化的语言,杨柳风介绍,这篇小说最大的特色有两点,一是描绘了大自然的美景;二是表现爷爷那辈人隐忍坚强、勤劳淡定的形象。杨柳风为我们朗读了其中优美的篇章,让我们沉浸在泛发着泥土和青草的乡土气息中,联想浮翩。读书的快乐不就是这样吗,感受文字的美好,与朋友分享的乐趣,人生两大幸事也。 之前没有读过,因为对莫言爱不起来,他在得了诺奖之后,图书馆里他的书摆满了书架,我曾把他的书一摞摞地抱回来看,十分惊叹他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想像大胆,夸张荒诞,不过,他打造自己的家乡山东高密乡,用心良苦。像《檀香刑》、《生死疲劳》、《酒国》等都太血腥了,把人撕裂开来袒露在读者面前。还是更喜欢温情的笔触。但不得不佩服,他确实是个会讲故事的人。 经杨柳风推荐,还因为要作这个记录,就在网上找出来读。却是我喜欢的风格。这是莫言早期的作品,文章不长,曾选入《一个人的教材》,供中学生阅读,选时莫言又作了修改,删掉了开头和结尾,只保留了一个完整的祖孙二人去割草遭遇大风的事,更纯粹更惊心动魄。它本来是一篇在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时回忆爷爷生前的事,抒发了祖孙二人深厚的亲情。爷爷是个做农活的好手,朴实稳重,在灾难面前坦然自如。这篇文章有很多值得欣赏的地方,环境描写特别生动细腻,用词精准凝练,情感表达内敛含蓄。 清兮推荐了日本推理作家东野圭吾的《时生》,解谜、穿越,于我而言,如外星文字。 雁过留音分享了自己的获奖作品《悲伤的眼神》,还周到地打印了多份,好供我们阅读。她讲述的是刚发生的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熟悉的好人杀了自己的亲妹妹。这个人热情善良、热爱生活和家人、勤劳踏实、有责任感,一直过着贫穷的日子,却满怀希望努力地活着,在生活刚有起色时,父亲病逝,母亲得了癌症,重重压力下,终于无法承受医疗多年的精神失常的妹妹疯病发作,而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还剁成碎块塞进下水道。谁听到这个事件不是嘘唏不已呢?满堂哗然。何况作者与当事人是多年老友,言语中饱含自己的关切和同情呢。真人真事,真情实感,加上对文字熟练掌控,难怪会获奖。 我最近读的书除《孟子》外,每晚临睡前读季羡林先生的《我的人生感悟》,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书籍,一个深奥难啃,一个随意清淡如清茶。如同季老在书中说的,他的专业是从事生僻艰涩的印度文梵文的研究,但喜欢写散文作为调剂。季老反感写小说,因为都是虚构的,他说:“我写的东西,不会有套话、大话,至于真话是否全都讲了出来,那倒不敢说。我只能保证,我讲的全是真话。”这本书成书于季老95岁高龄,他的学生选了老师不同时期所写的人生经历、人生体验和人生回忆,大部分都是望九之年的作品,汇集整理而成,分“修身”、“治学”、“寄情”和“旷达”四部分,从中可以看到一代宗师高尚的人格、勤奋严谨的学者风范、宽容大度的道德修养等,特别是见识了那个风雨飘摇人才辈出的时代风云,那些高山仰止如雷贯耳的名字都是那么地亲切随和,有着普通人一样对亲情友情爱情师徒情的珍惜,对命运的感慨。深夜细翻这样一本枕边书,如甘泉滋润心田,如与大智大仁的长者谈心。 季老的人生观价值观审美观很令我钦佩,他曾写过一篇《我最喜爱的书》,列举的十本文学书籍,也都成为我的书单。 附录一: 大风 (莫言) 我家房后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胶河,沿着高高的河堤向东北方向走七里左右路,就到了一片方圆数千亩的荒草甸子。每年夏天,爷爷都去那儿割草。离我们村二十里有军队一个马场,每年冬季都收购干青草喂马,价钱视草的质量而定。我爷爷的镰刀磨得快,割草技术高,割下来的草干净,不拖泥带水。晒草时摊得薄,翻得勤,干草都是新鲜的淡绿色,像植物标本一样。爷爷的干草向来卖最高的价钱。我至今还留恋在干草堆里打滚的乐趣——尤其是秋天,夜晚凉凉爽爽,天上的颜色是墨绿,星星像宝石一样闪闪烁烁,松软的干草堆暖暖和和,干青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甜香味…… 最早跟爷爷去荒草甸子割草,是刚过了七岁生日不久的一天。我们动身很早,河堤上没有行人。堤顶是一条灰白的小路,路的两边长满野草,行人的脚压迫得它们很瑟缩,但依然是生气勃勃的。河上有雾,很重,但不均匀,一块白,一块灰,有时像炊烟,有时又像落下来的云朵。看不见河水,河水在雾下无声无息地流淌,间或有泼剌的响声,也许是鱼儿跃出水面吧。爷爷和我都不说话。爷爷的步子轻悄悄的,走得不紧不慢,听不到脚步声。小车轮子沙沙地响。有时候,车上没收拾干净的一根草梗会落在辐条之间,草梗轻轻地拨弄着车辐条,发出很细微的“劈劈劈劈,叮叮叮叮”的响声。我有时把脸朝着前方(爷爷用小车推着我),看着河堤两边的景致。高粱田、玉米田、谷子田。雾淡了些,仍然高高低低地缠绕着田野和田野里的应稼。丝线流苏般的玉米缨儿,刀剑般的玉米叶儿,刚秀出的高粱穗儿,很结实的谷子尾巴,都在雾中时隐时现。很远,很黾清楚又模糊。河堤上的绿草叶儿上挂着亮晶晶的露水珠儿,微微颤抖着,对我打着招呼。车子过去,露珠便落下来,河堤上留下很明显的痕迹,草的颜色也加深了。 雾越来越淡薄。河水露出了脸儿,是银白色的,仿佛不流动。灰蓝的天空也慢慢地明亮起来,东方渐渐发红,云彩边儿是粉红色的太阳从挂满露珠的田野边缘上升起来,一点一点的。先是血一样红,没有光线,不耀眼。云彩也红得像鸡冠子。 天变得像水一样,无色,透明。后来太阳一下子弹出来,还是没有光线,也不耀眼,很大的椭圆形p这时候能看到它很快地往上爬,爬着爬着,像拉了一下开关似的,万道红光突然射出来,照亮了天,照亮了地,天地间顿时十分辉煌,草叶上的露珠像珍珠一样闪烁着。河面上躺着一根金色的光柱,一个拉长了的太阳。我们走到哪儿,光柱就退到哪儿。田野里还是很寂静,爷爷漫不经心地哼起歌子来: 一匹马踏破了铁甲连环 一杆枪杀败了天下好汉 曲调很古老。节拍很缓慢。歌声悲壮苍凉。坦荡荡的旷野上缓慢地爬行着爷爷的歌声,空气因歌声而起伏,没散尽的雾也在动。 一碗酒消解了三代的冤情 一文钱难住了盖世的英雄 从爷爷唱出第一个音节时,我就把头拧回来,面对着爷爷,双眼紧盯着他。他的头秃了,秃顶的地方又光滑又亮,连一丝皱纹也没有。瘦得没有腮的脸是木木的,没有表情。眼睛是茫然的,但茫然的眼睛中间还有两个很亮的光点,我紧盯着这两个光点,似乎感到温暖。我想,他大概把我、把他自己、把车子、把这还没苏醒的田野全忘却了吧?他的走路、推车、歌唱都与他无关吧?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像很远很远的树上有一个啄木乌在凿树洞…… 一声笑颠倒了满朝文武 一句话失去了半壁江山 爷爷唱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从爷爷的歌唱中感受到一种很新奇很惶惑的情绪,很幸福又很痛苦。我感到陡然间长大了不少,童年时代就像消逝在这条灰白的镶着野草的河堤上。爷爷用他的手臂推着我的肉体,用他的歌声推着我的灵魂,一直向前走。 “爷爷,你唱的什么?” 我捕捉着爷爷唱出的最后一个尾音,一直等到它变成一种感觉消逝在茵茵绿草叶梢上时,才迷惘地问。 “瞎唱呗,谁知道它是什么……”爷爷说。 夜宿的鸟儿从草丛中飞起来,在半空中嘹亮地叫着。田野顷刻变得生气勃勃。十几只百灵在草甸子上空盘旋着鸣啭。秃尾巴鹌鹑在草丛中“哞——哞——”地呜叫着。爷爷停下车子,说:“下来吧。” “到了吗?爷爷?” “噢。” 爷爷把车子推到草地上,竖起来,脱下褂子蒙在车轱辘上,带着我向草甸子深处走去,爷爷带着我去找老茅草,老茅草含水少,干得快,牲口也爱吃。 爷爷提着一把大镰刀,我提着一柄小镰刀,在一片茅草前蹲下来。“看我怎么割。”爷爷示范给我看。他并不认真教我,比画了几下子就低头割他的草去了。他割草的姿势很美,动作富有节奏。我试着割了几下,很累,厌烦了,扔下镰刀,追鸟捉蚂蚱去了。草甸子里蚂蚱很多,我割草没成绩,捉蚂蚱很有成绩。中午,爷点起一把火,把干粮烤了烤,又烧熟了我捉的蚂蚱,蚂蚱满肚子籽儿,好香。 迷蒙中感到爷爷在推我,睁眼爬起来一看,已是半下午了。吃过蚂蚱后,爷爷支起一个凉棚让我钻进去,我睡了一大觉,草甸子里夹杂着野花香气的热风吹得我满身是汗。爷爷已经把草捆成四大捆,全背到河堤上,小车也推上了河堤。 “星儿,快起来,天不好,得快点儿回。”爷爷对我说。 不知何时一一在我睡梦中茶色的天上布满了大块的黑云,太阳已挂到西半边,光线是橘红色,很短,好像射不到草甸子就没劲了。 “要下雨吗?爷爷。” “灰云主雨,黑云主风。” 我帮着爷爷把草装上车,小车像座小山包一样。爷爷在车前横木上拴上一根绳子,说:“ 小驹,该抻抻你的懒筋了,拉车。” 爷爷弯腰上袢,把车子扶起来。我抻紧了拉绳,小车晃晃悠悠地前进了。河堤很高,坡也陡,我有点头晕。 “爷爷,您可要推好,别轱辘到河里去。” “使劲儿拉吧,爷爷推了一辈子车,还没有翻过一回呢。” 我相信爷爷说的是实话。爷爷的腿好,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蹦蹦”。 大堤弯弯曲曲,像条大蛇躺在地上。我们踩着蛇背走。这时是绿色的光线照耀着我,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也可以看到自己的肚脐。我偶尔回过头,从草捆缝隙里望望爷爷。爷爷眼泪汪汪地盯着我,我赶紧回头,下死劲拉车。 走出里把路,黑云把太阳完全遮住了。天地之间没有了界限,一切都不发声,各种鸟儿贴着草梢飞,但不敢叫唤。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回头看爷爷,爷爷的脸,还是本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河堤下的庄稼叶子忽然动起来了,但没有声音。河里也有平滑的波浪涌起,同样没有声音。很高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世上没有的声音,跟着这声音而来的是天地之间变成紫色,还有扑鼻的干草气息、野蒿子的苦味和野菊花幽幽的香气。 我回头看爷爷,爷爷还是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的小心儿缩得很紧,不敢说话,静静地等待着。一只长长的蚂蚱蹦到我的肚皮上,两只五色的复眼仇视地瞪着我。一只拳头大的野兔在堤下的谷子地里出没着。 “爷爷!” 我惊叫一声。 在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顶天立地的圆柱,圆柱飞速旋转着,向我们逼过来。紧接着传来沉闷如雷鸣的呼噜声。 “爷爷,那是什么?” “风。” 爷爷淡淡地说,“使劲拉车吧,孩子。”说着,他弯下了腰。 我身体前倾,双脚蹬地:把细绳拽得紧紧的。我们钻进了风里。我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感到有两个大巴掌在使劲扇着耳门子,鼓膜嗡嗡地响。风托着我的肚子,像要把我扔出去。堤下的庄稼像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齐倒伏下去:河里的水飞起来,红翅膀的鲤鱼像一道道闪电在空中飘。 “爷爷——”我拼命地喊着。喊出的声音连我自已都没听到。肩头的绳子还是紧紧地绷着,这使我意识到爷爷的存在。爷爷在我就不怕,我把身体尽量伏下去,一只胳搏低下去,连接着胳膊的手死死抓住路边草墩。我觉得自己没有体重,只要一松手,就会化成风消失掉。 爷爷让我拉车,本来是象征性的事儿。那根拉车绳很细,它一下子崩断了。我扑倒在堤上。风把我推得翻斤斗。翻到河堤半腰上,我伸出双手抓住草墩,把自己固定住了。我抬起头看爷爷和车子。车子还挺在河堤上,车子后边是爷爷。爷爷双手攥着车把,脊背绷得像一张弓。他的双腿像钉子一样钉在堤上:腿上的肌肉像树根一样条条棱棱地凸起来。风把车上半干不湿的茅草揪出来,扬起来,小车在哆嗦。 我揪着野草向着爷爷跟前爬。我看到爷爷的双腿开始颤抖了,汗水从他背上流下来。 “爷爷,把车子扔掉吧!” 我趴在地上喊。 爷爷倒退了一步,小车猛然往后一冲,他的脚忙乱起来,连连倒退着。 “爷爷!” 我惊叫着,急忙向前爬。小车倒推着爷爷从我面前滑过去。我灵机一动,耸身扑到小车上。借着这股劲,爷爷又把腰煞下去,双腿又像生了根似的定住了。我趴在车梁上,激动地望着爷爷。爷爷的脸还是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刮过去的是大风。风过后,天地间静了一小会儿。夕阳不动声色地露出来,河里通红通红,像流动着冷冷的铁水。庄稼慢慢地直腰。爷爷像一尊青铜塑像一样保持着用力的姿势。 我从车上跳下来,高呼着:“ 爷爷,风过去了。” 爷爷眼里突然盈出了泪水。他慢慢地放下车子,费劲地直起腰。我看到他的手指都蜷曲着不能伸直了。 “爷爷,你累了吧?” “不累,孩子。” “这风真大。” “唔。” 风把我们车上的草全卷走了,不,还有一棵草夹在车梁的榫缝里。我把那棵草举着给爷爷看,一根普通的老茅草,也不知是红色还是绿色。 “爷爷,就剩下一棵草了。”我有点懊丧地说。 “天黑了,走吧。”爷爷说着,弯腰推起了小车。 我举着那棵草,跟着爷爷走了一会儿,就把它随手扔在堤下淡黄色的暮色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