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那月 那狗 午后,阳光温煦,微风拂面。沏一杯浓茶,静静地凝视着茶叶在杯中浮浮沉沉。沉下去的是忘却,浮起来的是记忆。而今天浮起来的却是一只狗,我的思绪便一哄而上…… 一
“豆子家的大黄狗下崽了。”孩子们奔走相告,不出十分钟,人尽皆知。 豆子是个到了五年级还挂着长鼻涕的男孩,我给他取了外号——鼻涕虫,为此,豆子与我翻了脸,我从此和豆子结下了梁子。我们的村庄很小,大嗓门一声呐喊,声音满村都能听到。 蜂拥而至的孩子们围着生产中的大黄狗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大黄很痛苦,眼神游移在人群和新生的狗崽之间。 “下狗仔有什么好看的?”豆子爸吼了起来。自从大黄的肚子鼓起来后,豆子家就成了孩子们放学后聚集的乐土,不看到大人们的家伙什不肯离去。 “滚,滚,滚。” “作业做完没有?” …… 不情愿地散去。然后,佯装做作业,窥视着豆子爸的一举一动。不一会,孩子们又一次飞也似地聚拢过来。 这时的大黄已经生完了最后一个崽,正舔拭着刚出生的湿漉漉的小狗崽。孩子们只敢远远地观望,除了豆子敢靠近。 在农村,猫啊、狗啊不算是什么稀罕物。想养一只,只要与生猫生狗的主人家打一声招呼,那是不用花钱的。 再次聚拢的目的就在于此。先出生的、体形较大的公狗最受欢迎,而体形较小的母狗通常不受待见。 豆子对于狗的归属问题自有他自己的原则,与他的疏密关系是能否挑选到称心如意小狗的第一原则。好狗送给关系要好的朋友,关系稍差的也能要到稍逊的狗崽,至于关系不好的,一般是没有挑选狗崽权利的,只能靠边站。我开始后悔没能和豆子搞好关系,还因为他的“大鼻涕”给他取了绰号。 狗没满月都被各自的小主人领走,生怕又被哪个横刀夺爱了。事实上,小狗在大黄狗窝里的时候豆子已经钦点了各自的主人。未来小主人们帮着自己选择的小狗抢占有利位置吃奶。我也偶尔会挤到人群中瞄几眼,那个无人理睬的小狗一身黑装,是一只非常瘦弱的母狗,有时正吃得好好的,被人从乳头上硬生生拔下来;有时因为过于瘦弱,常遭其他小狗践踏。好可怜! 阿猫、阿狗、阿牛、阿鸭各得其狗,好不痛快。 那只又小又瘦的黑狗没人要。居然以一块橡皮和一个陀螺为交换条件都没能到手,我很气馁。在大人的干预之下,我忍痛一一认承了包括“鼻涕虫”外号不能再叫等一大堆交换条件,终于小黑狗在满月后的第三天,我才成了她的小主人。内心暗自狠骂“死鼻涕虫”。 并不是所有的小狗都能长大。不少小狗因小主人玩腻了而被抛弃,也有些很早就夭折了,或被邻村的小孩给偷走了。
二 对于小黑狗的取名颇费周折。抱回家的小狗着实可爱,但没有名字可不行,叫小黑?黑子?黑熊?这些被人家用烂了的名字是不配作为咱们小狗名字的。最后取了个带有中国传统文化色彩的名字——“良虎”,一方面希望她能虎虎生威,另一方面,让瘦弱的她能因这个名字长命百岁。到现在还有一段历史遗留问题。邻居家孩子叫良军,论起来,良军和良虎的名字只差一个字,而且辈份还一样。良军感觉吃了亏,上门理论,弟兄三人一起上,良军大败而归,最后不了了之。而良军与良虎同类又同辈的笑料间间断断说了几十年,留下的隔膜也逐渐随着我们的长大而淡化了,儿时的纠葛好歹是有那么一点幼稚。 狗的待遇还是很高的。良虎时常被我抱到床上,和我一起睡觉。久而久之,上床睡觉也逐渐成了良虎的习惯,因而跳蚤成灾成了不争的事实。 良虎断奶后的一段时间,瘦弱不堪,差点夭折,但随后的日子里,她如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起来。 随着良虎的日趋长大,对她的训练计划逐渐提到议事日程。训练科目繁多。首先让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对“良虎——”的叫唤,第一时间要有明确的反应;科目二,拾东西,扔出去的鞋子,砖头等物,在“良虎,捡回来”指令下,迅速叼回来;还有跳高、跳远、空中接物等等。那时我的梦想就是让良虎成为名副其实无所不能的“猎犬”。 不到半岁,良虎已出落成一头“小老虎”。 雪地上,我在前边狂奔,良虎在后边紧随。说是赶兔子,良虎只是在雪地上一个个老鼠洞口徘徊,用鼻息狠吹,佯装很卖力的样子,看没动静,然后放弃,盯着我的眼睛,听着我的差使。又在鸡鸭群中一阵疯跑,好一阵骚乱,吓得鸡鸭扇动着翅膀,驮着笨重的身体飞跑,四散而去。再次回到我身边邀功似的摇动着尾巴,不住的舔着我冻得通红的手。我蹲下的轻抚或者拥抱对良虎来说是最大的奖赏。受到亲昵的良虎在地上前串后跳,还不停的打滚儿,那个高兴劲就甭提了。 去学校有一段没有村舍的寡道,两旁还有很多坟墓,就算是白天一个人路过时也有些发毛。黑暗中偶遇不作声的行人,还会吓出一身冷汗。听大人讲,狗不怕黑,鬼还怕狗哩。送我上学成了她无可推卸的责任。欢实的良虎,一路走走停停,总会碰到一些令她新奇的东西,有时还会衔过来一只破鞋子,或一节小木棍,还不时在路边小树的根部或者墙角处撒一泡尿什么的,总之,她一路上很忙,我也不知她在忙些什么。 隔着河,过了桥就是繁闹的街市,也是我的学校所在地。到了桥头,在“良虎,回去”指令下,良虎蹲坐在地上,目送着我走过桥,翻过对面的高坡,她才会扭转身回去。 晚自习后回家,一听到我的叫唤,就算是一声咳嗽,或者脚步声,良虎立马噔噔噔地冲了过来,撞我一个趔趄。前面双腿搭上我的肩头,不分青红皂白舔我的脸,尾巴摇的像花儿一样,臀部都跟着一起摇摆。 三 农村养狗大抵是为了吃肉,这似乎是个惯例,通常一只狗能活过一岁就算长寿了。 年根底下,有一伙专门做着偷狗勾当的人,将毒狗药包在包子、饭团或者猪肉里。乘人不注意,在狗经常活动的地方投毒,狗一旦毒倒,他们将毒死的狗子杀了卖肉。 这天中午,我放学回家。“良虎,良虎”,我连续两声叫唤。按常理,她前腿早就应该搭上了我的肩头,好久没有良虎的动静。我围着房子四处寻找,终于在后门外看到哼哼唧唧,无法动弹的良虎。口中流着涎水,奄奄一息,双眼无神的盯着我。看来良虎中毒不久。在我的指挥下,弟兄几人首先给她猛灌水,后又请来了兽医,好歹良虎的命算是保住了。 看着日益高大威猛的良虎,父亲居然也打起了她的主意。听幺叔说,父亲答应良虎的后腿给他过年(吃)。听了这话,把我给急的,以死相威胁,死死地护着良虎。照例,被父亲一顿好揍。再也没人提那事了。 年后,整个村子只剩下良虎和她妈大黄了。良虎的个头已和他妈一般大小。 夜晚声势浩大的犬吠声只有她们母女俩的相互呼应了。 四 新年刚过,去年与大黄好过的黑子居然缠上了良虎。随后,还听人说,他们还做了苟且之事。狗世界是不讲伦理的。 菜花黄了,那是春天的象征,繁茂生命绽放的信息。 街上谁谁谁被狗咬了,没打针没吃药,本来好好的,四个月后,见人就抓,见人就咬,行为癫狂,最后口吐白沫而死。又听说,法医鉴定是被携带了狂犬病毒的狗咬伤,传染上了狂犬病。随后,谁家的狗咬了别家的狗,别家的狗也被传染了;还有人咬人也传播了狂犬病。总之,传言甚嚣尘上,似乎凡狗都有狂犬病,都是疯狗,凡被狗咬伤的人一定会得狂犬病。 凡此,林林总总。镇政府打狗灭狗热潮就此拉开。见一个打一个,打疯狗成了镇里一桩头等大事:在农忙时间,专门抽调精兵强将几十人,手持棍棒,铁叉,还有火铳巡村灭狗。 正当打狗风潮最盛的那几天,而良虎快生了。 “打死算了,还可吃几餐饱肉!”原想求助老爸的想法首先被推翻了。 急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良虎救助行动迅速展开,颇有养狗嗜好的阿毛想出了主意,村里抽水机房是闲置的,良虎终于得以安置下来,至于三餐供给也有人抢着干。 乖巧的大黄,三铳都没打死,最后被作为村组干部的豆子他爸用闷棍活活打死,当场脑浆迸裂,一命呜呼,豆子因此大病一场。每天在学校都有红肿着眼睛上学的同学。还用猜,一定是自己的爱犬被灭狗队合理合法的打死了。 半个月过后,灭狗队解散了。政策总会风一般的来,又如风一般的去。 良虎再次得救了。回家后的第三天,良虎顺利生产六只胖乎乎的小狗,比她妈还能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狗崽出世后的一段时间,我俨然成了村里的孩子头,皇帝般地过了一段美好时光。零食有了,玩具多了,书包都有人背了。他们要狗心切,讨好我,奉承我,一旦狗仔到手,作鸟兽散。我没时间去思考那些不该我思考的事情。 照例,良虎的狗崽依据规则各有所属,最大最猛的公狗给了豆子,我和他的梁子就此了结。豆子的长鼻涕在那一年也终于断流了。 五 那年夏天,洪水很大。我不敢忘记那一年。至于那一年是何年何月何日我很难记清。但我分明还记得那年良虎已经两岁,已是四窝狗狗的母亲了。 联合垸位于仙桃市东南边陲,是东荆河外滩民垸,出了名的淹水垸子。联合垸是个大垸子,我们家在里面用长堤围起的一个更小的垸子里居住。原以为洪水退去,还可以留一个干窝。没曾想,那年洪水特大,眼看就守不住了,快到傍晚,村组领导研究决定:立即搬迁,小孩子们迁到高地,以免意外溃堤造成危险。小孩和老人被安置在搭置了帐篷的高地上,青壮劳力依旧坚守在抗洪抢险第一线。但最终天亮时,我还是看到我家泡在了汪洋的水中,只能见到环抱着房子周围的茂密的高大树木。 良虎没有了消息。“也许淹死了?!”我还私底下掉了眼泪,可又有什么办法?
淹水垸子里的房子质量差,砖墙泥缝,经不得泡。经过十多天大水的浸泡,有几家的房子听说都倒了。父亲和我撑了船也想去探个究竟。奇迹发生了,良虎还活着,她还端坐在我家房子后面的厕所顶上,见我们的到来,舌头不断舔着上额,尾巴无力的摇着,我连忙趴到船弦把她抱上船。谁知她的整个屁股都溃烂了,屁股下面还散落着一地的蛆,两支后腿也发着炎,已经很难站立起来,嘴里只是呜呜的叫唤,在我身上不断的磨蹭,直往我怀里钻,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不几日,良虎一如从前,围着我们绕前绕后,不亦乐乎。 六 那年的某个周末。 我突发奇想做了一件可笑又可怕的事情。腰系宽皮带,手持长篙当茅,以牛当马,作骑兵状。“驾——”挥动长篙,“杀——”,良虎是我唯一的兵,伴着我的左右一路飞奔,那个神奇样!不出20步远路程,牛开始又蹦又颠,我眼看就在牛背上趴不住了,猛摔下来,只听得良虎在我耳际嗷嗷大叫,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牛子,别这样了!好险啊!”醒来听妈说的第一句话。 我还以为我活不过来了,心想。 “不是摔在了良虎身上,也许就没命了。” “你不晓得那是个没上轭的牛吗?捡回一条命算是不错了。”这是老爸的责骂。 “良虎怎么样?” “就是腿有点儿瘸,没事!”妈轻声对我说。 听妈说,我除了右胳膊骨折,尾椎也摔折了,不过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在那漫长的二十多天卧床不起的日子里,良虎与我相依相偎,寸步不离,她时常蹲坐在床头,头搁在床沿上静静地听我讲话,听我唱歌,有时还会用她柔润的舌头舔我的受伤的胳膊。
七 我读初三的那一年。 良虎不知怎么的,咬了过路做生意的小贩。听说老爸赔了不少钱,还跟人家说了不少好话,最后才算了结。 “我早晚得弄死它!”爸爸似乎有些咬牙切齿。 “你敢!?”我拼死抵抗。 一双筷子劈头刷到我脸上,钻心的疼。 “又不是良虎的错!”我打死不告饶。隔壁三婆知道我喜欢良虎,事后嘀咕了关于良虎咬人的真相。“那小贩不先打良虎,良虎会咬他吗?” …… 老爸还说了很多唠唠叨叨的狠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那该死的小贩!我恨得直咬牙。 父亲生性胆小怕事,生怕良虎再次惹出祸端。趁我上学不在家时,父亲偷偷地将良虎丢到宽阔的东荆河对岸。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良虎了。因此我一个星期没理父亲,不是要学钱,也许…… 初三学习紧,只能周末偷偷过河找过几次。可一直没找到。 再后来听河对岸的人讲,一条黑色的瘦骨嶙峋的野狗跑到人家里偷食,被活活打死,丢弃到河边。又说有个馋嘴的酒鬼把死狗拖回家,剥了皮,吃了。 我恨!我恨我爸,恨那打死狗的人,更恨那馋嘴的酒鬼! 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很喜欢狗,一直很想念我的良虎,可再也没养过狗了。我对动物的喜爱依旧如故,养过一只鸽子,后因鸽子绝食,夜晚打开了鸽笼门,第二天早上鸽子不见了;后来,又养了两只鸭子,一只被女儿不小心踩死,一只被老鼠活生生咬断脖颈而死。 而后,再也不敢养动物了。为何我最终总会看到他们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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