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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罗银湖 于 2020-4-21 18:53 编辑
一
父亲离世的时候,我们四姐妹到场了。二姐因为失去联系,所以没有来。
继母哭得很伤心,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哭得很伤心。大姐眼里淌着泪水,她的心情凝重。只有我,虽然脸上挂满了泪水,但我的心里却像一块铁,冷冰冰,沉甸甸的。
道士先生口里不住地叽里呱拉地念叨着,时而还摇动着手里的幡旗,唱一唱,停一停,抑扬顿挫,把整个葬礼的气氛弄得悲怆而又热烈。
黄色的纸钱撒满一地,鞭炮的鸣响震耳欲聋。整个送葬的队伍:村民们,亲友们,父亲生前共事的那些朋友们,目送着父亲的灵柩被缓缓地抬上灵车,大家鞠躬,叩首,跪拜,然后是抹泪,依依不舍地与父亲诀别。
继母几乎哭得晕厥,两个妹妹也号啕大哭。大姐扶着继母的身体,怕她晕倒。我则是有满肚子的委屈要向人倾吐。
说实话,父亲的离世,我心里并没有太多的伤感。我知道我不该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人们会认为我是一个不孝女。然而,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要说出我心里的疑惑。因为在我心中,我始终认为,父亲除生了我之外,没有给予我丁点父亲的温暖,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他给予我的只是无尽的伤痛和凄凉,让我一辈子受尽苦难和委屈。
二
我四岁那年,父亲跟母亲离婚了。那时候我太小,根本不知道离婚是怎么回事。我看到母亲哭着把一个不大的包袱背在身上,里面装着她的几件换洗衣裳。她亲了我的大姐,二姐,还把我抱在怀里,一个劲地抚摸着我的小脸和头发。她一边哭,一边亲着我的脸说:“妮啊,阿妈走了,阿妈舍不得你们啊!我可怜的妮子!”
母亲走出门。大姐和二姐抱着母亲的身子,哭喊着不让她走。“我不要你走,阿妈。”大姐的哭喊声撕心烈肺。二姐扯着母亲的衣角,哭喊着:“阿妈,阿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们了呀?我再也不和姐姐妹妹吵架了。你留下来好不好嘛?”只有我傻傻地问:“阿妈,你不要我们了?你要干嘛去呢?”
母亲哭得更凶了。在一旁抽着闷烟的父亲抬起头来,有些不耐烦地说:“快走吧!别在这磨磨蹭蹭了。想拿孩子们当挡箭牌不是?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在厨房里烙饼的奶奶,没有做声,她只是不住地嘘气。时不时用右胳膊,擦擦泪水!
奶奶把烙好的面饼,用一张旧报纸包好,赶出来塞到母亲的包袱里,她摇了摇头,拉住母亲的手,哽咽着说:“秀啊,我们老李家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母亲一下子伏在奶奶的怀里,像个受伤的孩子,哭得好伤心,好委屈。母亲没有说什么,她又望了几眼痛哭流涕的我们姐妹仨,望了望依然蹭在那里闷头抽烟的父亲,狠狠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的母亲啊,你为什么不要这个家?你为什么不要我们姐妹们了啊?还有我的父亲,你为什么要赶母亲走啊?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母都成了我挥之不去的伤痛。
三
我的家在粤西山区的一个小县城边,就是人们常说的郊区。父亲在县城工作。父母没有离婚的时候,父亲还经常回家,看看我们娘儿几个和奶奶。离婚后,父亲几乎忘了这个家。只有奶奶缺钱的时候,父亲才会偶尔拿些钱回来给她。
母亲在家的时候,靠种两亩地的蔬菜过日子。南方台风多,雨水也多,每次下过雨后,地里都是一片泽国。母亲就要拿来铁锹挖沟排水,全身上下弄得泥泥水水,像个泥人似的。那些鲜嫩嫩的通菜,麦菜,和番茄、豆角都被雨水浸得泥沙满身。母亲又用木桶盛满水,把它们全部一一冲洗干净。母亲就是靠这样艰辛的劳累,为家里攒下些开支钱。
母亲离开这个家后,这些菜地就全靠奶奶一个人伺弄了。大姐那时候还在上初中,二姐比我大三岁,在上小学了。只有我,整天跟在奶奶身边,帮助奶奶递这递那,浑身也是臭汗淋漓,俨然一个大人似的。奶奶总是很怜惜地抚摸着我的头,暗自落泪。
我的奶奶个子不高,可能是由于长期劳累的原因吧?还是疾病所致?她的身躯已经完全变形,身体佝偻得几乎成了九十度,可是奶奶每天还要到地里去摘菜。菜摘好后,再和我一起拿到街上去卖。
看着我们祖孙俩一老一小,艰难地在这条凹凸不平的村路上行走,过往的人们无不投过来可怜的目光。有些去赶集的好心人,如果有架子车或小驴车,就把我和奶奶抱上去。等到了菜市场,就把我们抱下来。吩咐我们小心点,注意安全。
有一次我和奶奶刚卖完菜,走到半路上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是母亲,我的母亲。“阿妈,”我大声叫了起来,“阿妈,你到哪里去了啊?你怎么还不回家了啊?你是真的不要我们了吗?”我哭着扑到母亲的怀里。
“妮啊,我的苦命的孩子,”母亲紧紧地搂住了我,她失声痛哭了起来,“我这辈子是怎么了?我作了什么孽啊?让我的妮儿们受这样的罪啊?”
母亲穿着一件打了几层补丁的蓝色的确良衬衫,一条已经分不清颜色的的确良裤子,脚上着一双已经快磨平了底的木拖鞋。
母亲抱起我,和奶奶一道,来到供销社的服装鞋帽柜,帮我买了一双红色的塑料凉鞋,和一套绿色的衣裤。又帮奶奶选了一件棕色的上衣,把我和奶奶送到离我们村子不远的一棵老榕树下,一边哭着,一边目送着我和奶奶到了家门口,才伤心欲绝地离去。
四
有一天,奶奶正在做早饭。
我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叫:“阿妈,阿妈。”
我赶紧跑出门去,一看,原来是父亲带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那个女人个子不高,比我母亲还要矮,但是脸色白皙,一头黑发飘飘洒洒。看上去,好象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她站在那里,两眼鄙夷地扫视着我家的土坯房。
听见父亲的叫声,奶奶也放下手里的活路,一颠一拐地走出来了:“德儿,你可回来了?她是谁呀?”
父亲拉着那个女人的手,走到奶奶面前:“玲玲,这是我阿妈,快叫啊。”父亲有些讨好地望着那个叫玲玲的女人。
“阿妈好。”女人有些不大愿意,但还是叫了一声奶奶,然后扯着父亲要往回走。
“你这是怎么了?玲玲,我们不是说好了,今天和我阿妈,还有三个女儿见面的吗?你怎么一下子就变脸了?你这脾气……”父亲也板起脸来,气咻咻地说。
“我原以为,你们家……谁知道,却这么一个样子?”女人结结巴巴地说,“跟我想象的差得太远了。”
“阿妈,大妮二妮呢?”父亲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没见大姐和二姐的人,急忙问道。
“她们卖菜还没回呢。”奶奶应声道。她又到灶台边开始洗洗刷刷起来,准备做饭给父亲和那女人吃。
我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怒火陡地冲了上来。我想,如果不是这个女人,父亲一定不会不要我们,也不会把我的母亲赶走。这会儿,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啊!
想到这里我气不打一处来,我从灶门口拿起那把长扫帚,来到女人面前。
“你要干什么?”女人有些惊恐地惊呼道。
“把我阿爹把我阿妈还给我。”我用愤怒的童声吼叫着,举起扫把,对准女人的头,就是一阵猛打。
“快别闹了!”父亲急忙跑过来,大声喝住了我,然后又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头,“三妮啊,这是你的……”
父亲的话还未说完,女人便号啕大哭起来:“我真的是,自己找挨骂。”女人边哭边说。
“快别说了,玲玲,真委屈你了,”父亲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手绢,一边给那女人擦泪,一边赔不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就别计较了,啊?”
长这么大,我还从未看到父亲给我的母亲擦过泪,更未看到母亲在父亲面前耍过娇。平时看到更多的,是父亲对母亲的喝斥和责怪。而父亲对这个女人,却是如此呵护,如此爱怜,父亲的举动,引起我的极大反感。
大姐和二姐回来了。大姐的两只手一边提着一个小竹篮,二姐则扛着一条不太长的小扁担。今天是星期天,她俩到街上卖完了菜,兴冲冲地回到了家。
父亲和那个女人,此刻正在土坯房的后面转悠。我家的房子后面,是一大片竹林。有窝竹,就是一大窝竹子全部簇拥在一起,齐齐地往上生长着。也有一棵棵的楠竹,很高很大,竹子青青的,叶儿翠绿发亮。竹林中间,经常有些金丝鸟和八角鸟穿梭追逐,大姐二姐平时总是喜欢在竹林子里面玩耍。
五
开饭了。大姐把奶奶炒好的韭菜炒鸡蛋,麦菜,通菜和红烧豆角端上了桌子,随后大姐又拿起一个大瓷碗,在那个被烟熏火燎烤得黑不溜秋的瓷煨锅里,舀出一碗番茄鸡蛋汤来。
说实话,今天要不是父亲带回这个女人,我们一家人是很难吃到鸡蛋的。平时,家里的几只老母鸡下的鸡,不是被拿去换几瓶酱油醋,就是给大姐二姐换几个作业本了。
父亲和那个女人并排坐在桌子上方,我和大姐坐在一起,二姐趴在另一方,奶奶则坐在那个竹椅子上,望着我们吃饭。
“阿妈您来吃吧!一起。”父亲招呼着奶奶。
“没什么菜,随便吃了。”奶奶有些抱歉地对那个女人说。
父亲不再说话,他拿起筷子,不住地往那个女人碗里夹菜。
那个女人显然对此不以为然。这些乡下人最普遍不过的青菜萝卜,粗茶淡饭,对她来说,几乎毫无食欲。父亲则很有兴致地吃着奶奶做的饭菜,还一个劲地称赞道:“好吃好吃。”
那个女人瞅了父亲一眼,蔑视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看到这一切,大姐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她忽然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扔,“哇”的一声哭起来。她扭过身子,朝厨房跑去。二姐则拿起筷子,把碗里的鸡蛋炒韭菜使劲往我的碗里夹。
父亲意识到了什么,他忙不迭地说:“看看我,只顾自己吃,都忘了你们姐妹几个了。我该死我该死。”父亲说着直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壳。
大姐后来告诉我和二姐,其实那天她根本不是因为父亲没有招呼我们几个而生气哭泣。她是看到父亲对那个女人那副谄媚相,不但没有得到那个女人的欢心,反倒让她鄙夷不屑。想到平时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父亲,不但很少得到父亲的欢心,反而经常遭到父亲的冷言冷语,她一时心里难过,所以才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顿饭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六
父亲和那个我们后来称之谓继母的女人,在县城里过着他们的优雅生活。我和大姐二姐则在奶奶的庇护下,艰难地过着我们的小日子。
每天放学后,大姐和二姐就要到后山去砍柴草,我则跟着奶奶在菜地里浇水,扯草,弄些猪草回来。
天快黑的时候,奶奶赶紧到厨房里去做饭,大姐和二姐则在大门口,迎着夕阳的余辉,认真地写起作业来。
饭做好了,简简单单的几个菜。没有肉,也没有鱼,充其量只有两个鸡蛋,或者是掺番茄,或者是掺汤菜打点汤,我们的生活过得拮据而又无味。
最让我们姐妹仨人难过的是,曾经与我们朝夕相处的母亲,如今却不知漂泊何方,是死是活。母亲啊,我日思夜想的母亲。人都说,妈妈在,家就在。如今,除了唯一疼痛我们的奶奶外,这个家,还剩下什么啊?
就这样,在苦苦的煎熬中,我们姐妹仨度日如年。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什么是开心。我们受尽了外人的欺辱和委屈,可是却无处去诉说。除了对母亲的思念,心里更多了一份对父亲的怨恨。少了母亲的呵护,我们时时处处谨小慎微,说话也怕大声,生怕哪儿不好被人责骂。我们是一群真正无娘爱抚的孩子。
奶奶的离世,让我们姐妹仨的生活几乎陷入了绝境。
那是快过年的时候了。一连几天的阴天,给人有些沉闷的感觉。为了帮我们置办些年货,奶奶和大姐一起到市场上去购买。当她们买好了年货,走到村口那棵大榕树下的时候,天忽然下起了大雨。奶奶一拐一颠地走着。这时,村子里驶出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奶奶急忙避让,一不小心,滑落在路旁边的一个小坑塘里。可怜我的奶奶,身体弯成那样,又不会游泳。在并不是很深的水塘里拼命挣扎几下后,还是沉了下去。幸亏村子里的福祥叔刚从城里买东西回家路过,救起了奶奶。
奶奶在床上躺了几天,她发着高烧,神志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我们仨姐妹吓得哇哇大哭。奶奶把我们叫到身边,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对我们说:“去找……你阿……妈……找……你……阿爹……”奶奶话还没有说完,就两眼一闭,撒手人寰了。奶奶的眼里渗着泪水。我可怜的奶奶啊,就以这样一种方式跟我们作了永诀。
打我记事起,就没见到过我的爷爷。只知道,是我的奶奶,用她那弯曲的身体,一直支撑着我们这个贫困不堪的家。奶奶给了我们无尽的爱,是她的关爱,才让我们姐妹仨感受到了一丝人间的温暖。
奶奶是我们的顶梁柱!如今,这根顶梁柱坍塌了,我们内心的悲伤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啊!
父亲回来了,那个女人也回来了。不过,今天她已没有了苗条的身段,而是腆着一个大肚子。
父亲在奶奶的灵前哭得死去活来。他揪打着自己的头,他说他恨自己。恨自己贪图荣华富贵,恨自己是个不孝子孙,恨自己一错再错。
那个大肚子女人,则被人搀扶着。或许是这悲怆的场面感染了她吧?她竟然也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奶奶走了,我们的心儿也被带走了。
或许是父亲真的觉得对不起我们姐妹仨,他把我们接到城里,接到他们的那个家。
其实他们的家,离我们的家不过几公里远。可这几公里的路,却像隔着一座大山,我们始终无法逾越。
我总感觉到,那个大肚子女人,时时用她那鄙夷的目光审视着我们。时时在父亲的面前,摔东摔西,指桑骂槐。我们姐妹既不聋也不傻,我们本来也没有在此居住的打算。
在大姐的带领下,我们回到了我们的土坯房,回到了那个属于我们的家。
七
大姐初中毕业了。虽然只有十四五岁,但大姐却出落得亭亭玉立,如一朵出水芙蓉,鲜艳夺目,惹人怜爱。
大姐有一张红扑扑的脸,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透着一股清纯和美丽。
大姐被安排在大队的小学里做了一名教师。
没有了奶奶的庇护,大姐就是我们这个三口之家的擎天柱。
每天上完了课,大姐就牵着二姐的左手,扯着我的右手,我们一前一后,蹦蹦跳跳地跑回了家。这时候,所有的忧愁和烦恼我们都忘了。
衣服破了,大姐帮我们缝补;被子脏了,大姐帮我们浆洗;肚子饿了,大姐烧火做饭我们吃。在这个家,大姐就是我们的娘亲。
一天晚上,我的肚子突然痛得像针扎一样,浑身上下直冒冷汗。我痛得哇哇号叫起来,在木板床上直打滚,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这一下可急坏了我的大姐。
“三妮啊,你怎么了?”大姐一边哭着问我,一边把二姐推醒,又在我的肚子上轻轻地揉搓起来。
“我肚子疼啊!我肚子疼啊。”我哭得更凶了。
“怎么办啊大姐?”二姐也不知所措,急得哭了起来。
“快,快开门。”大姐急促地催着二姐,自己则一把把我往背上一背,双手反托着我的屁股,急匆匆地往大队卫生所跑去。
路上黑灯瞎火的,大姐背着我,高一脚低一脚地小跑着。一不小心,摔了一个跟头。二姐赶紧从后面跑过来,她气喘吁吁地说:“摔坏了没有啊三妹啊?”使劲把我扶起来。
卫生室的王医生正准备关门睡觉了。见到我们姐妹仨,忙迎上前来,把我从大姐的背上抱下来。他心痛地说:“妮啊,怎么了?”
“我三妹她,她……”大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她肚子快痛死了。”
王医生赶紧从桌上拿起听筒,放在我的小肚肚上,一边这儿揉一揉,一边那儿揉一揉,一边问:“哪儿疼?是这儿疼吗?”
我赶紧回答是,我觉得我有救了。
王医生诊断后,对我们姐妹仨说:“妮儿们,莫怕。问题不大,这是蛔虫在作怪。来,我帮三妮儿开点葯。我这儿有开水,喝下去,不多久就会好的。”
王医生倒来半杯开水,用汤匙轻轻地搅动起来。待水温适宜时,递给我:“来妮儿,先喝口水,再把药丸呑下去。多喝点水。”王医生看着我把药丸喝下去后,对我说,“等会就没事了。”
王医生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哎,可怜的妮儿们。”王医生硬要背着我,把我们姐妹仨送到了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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