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读《水浒传》,第五十一回:“那李小二人丛里撇了雷横 ,自出外面赶碗头脑去了。”想来直观地以为这头脑就是一种酒。觉得这名字真有意思。后来无意在电视上听到钱文忠先生的解读,才知道头脑是用肉食和藕混合的汤,里面的佐料有酒糟,是一种风味小吃,百科里面还有头脑流行于湖北荆州一带的说法,我一个地道的湖北人,想来觉得不可思议。许多事物就是这样,在熟悉的语境里,突然产生莫名的新意,打破固化的认知,收获寻常的欣喜。于我来说,遇见凤凰,也是这样。
我今年无数次在心里默念:我要去敦煌。我知道,梦里的大唐,无数的崇拜,都在那里。我甚至想赶在春运的前头,拖着我24寸的小天蓝,在熙熙攘攘的火车上坐到靠窗的位置,待上几十个小时翻山越岭,见识异地的月亮,在晴天的夜里成为一个仰望星空的少年。朋友忧心忡忡,纷纷举例告诉我不能做那个少年,也不该在寒冷的日子去往一片荒凉未知的地方。是的,后来多方考虑决定明年暖和的时候再成行。不过,我22岁这年,第一次坐了火车,八个小时风尘仆仆到了吉首,转汽车到了凤凰。下车的时候,意外哦这么辛苦我还活着,那些极力劝阻我坐火车去敦煌的,都是真爱。
头戴绒花的老得豁了牙的苗家妇女,一脸温和地坐在门口,着力勾勒着一双小鞋的花样。拍着大手鼓的小店老板很年轻,手臂上青色的花纹着棉麻的袖子半掩着,或急或缓的调子里藏匿的都是光阴的故事。古城的发端有秩序地停着几口青花的大缸,刘妹妹说应该是装酒的。我在石板路上走着,一抬头就能看到天,这里的房屋谦和地退让出人的眼界,不急不躁地生出了强壮的筋骨。远远近近的红灯笼高高低低地匍匐在古城悠长的巷道里,人烟在这里,虔诚地放慢了脚步。我也不由得压低了音调,生怕唐突了这无边诗画。
迷家,mehome,两年前刘妹妹曾在这家客栈做过义工,年轻的年老的主人都和悦有礼,穿越深粉厚涂的楼梯,自然写意的钥匙扣还有余温,好像有无数远游的客人为它附上了包浆。斜勾的窗沿,坐着一只憨厚的小熊,拉上帘子,物我皆忘。楼下的方桌上还有时令的坚果,年老的叔叔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只懂得把好吃的都推到你面前。桌下的暖灯被桌上的热被裹挟。搬下一把靠椅,卷起热被盖在腿上,铺陈一杯热茶,我以为这一生都可以如此浪费。
在凤凰是不怕饿的,这里的美食是小家碧玉,走到哪里都能享受饕餮。我们的第一餐吃了血粑鸭,一口小锅,持续地烘火。我一个不爱吃动物血的人,都默默认可了这并不腥膻的咸鲜风格。隆冬里零星的天南海北的客人,咀嚼着主人的精心,时不时来跟你搭话,凤凰人的风度火候适宜,和古城形成了天然的默契。
凤凰的夜晚是没有尽头的,没有缘由地欢歌,通宵达旦的狂饮,仿佛在每一个老旧的铜扶手里,都有挽过它的人们宿醉的气息。刘妹妹拉我快些走,路旁的酒托看起来有蛮力,我们是不能多做瞻望的。迎面撞来的姑娘,衣服里都是烟酒杂着香水的味道,浓密的假睫毛疲态倍显。她转身进了酒吧,呆呆地坐在高脚凳上。外面的人声就此鼎沸,我从沱江边走过,夜幕像森女的头发,沉默地像一只伶俐的猫。
来凤凰的第二天就落了雨,刘妹妹还在酣睡,我独自看了凤凰九景。如今一一想来,念念不忘的是一幅黑白照片。那是1982年,80岁的沈从文先生最后一次回凤凰,因为体弱,走几步总要歇息一下,这是在一涓溪流旁,先生坐在石头上,夫人张兆和起身给他舒展衣领,家人快速地抓拍了这个镜头,今天的我们抚摸着照片,依稀看到了当年和蔼的先生和温柔的夫人。我好像还听见了先生说:三三,日子在旅行人看来不快,我不为车子所苦,不为这寒冷所苦,不为这饮食马虎所苦,可是想你可苦了。我好像听见了夫人说: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后来的我,走在故居里发呆,爱情就是这样不朽的啊。
我走的时候没有带什么奇珍异宝,去了一个老旧的店子,卖的最火的凤凰夜景都不是我的菜,捎了一款清淡的风景文艺明信片还有两只干净的信封,古城里有慢递,我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写。像我这样急性子的姑娘,总是容易飞蛾扑火,但爱是克制的,我知道。走的时候小天蓝鼓鼓的,我知道我还会来的。
如果有一天,我拿起钢笔,蘸好浓墨,万千思念都与你说。亲爱的凤凰,少年应该爱你,就像姑娘我爱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