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慢
河洛热线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头一个直尺形的导航条,下面分了许多版块,可以任性灌水。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一、二十分钟,刷一刷帖,——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手机APP只要几分钟了,——靠沙发瘫着,懒懒的刷了休息;倘肯多花一刻钟,便可以点一点赞,或者回一回帖,蹭个脸熟了,如果有半个时辰,那就能自己开帖,但这些访客,多是工装帮,大抵没有这样闲情。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书房或办公室里,开空调泡茶,慢慢地坐着发帖。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热线的河洛论坛里注了册,坛主说,贡献值为0,热线币也只有1个,就先在二手市场版块发点帖罢。逛二手市场的坛友,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物品的成色照片,问过物品有无拆修,又亲自检验能否正常使用,然后大刀:在这严苛操作下,成交也很为难。所以发了几帖,一件东西也没有卖成事。幸亏论坛的版块多,二手不好混,便改为专刷沔水茶馆的帖子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泡在茶馆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版主是一副高冷脸孔,访客也没人点赞,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车骑友到论坛,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车骑友是瘫着发帖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额头乱蓬蓬的抬头纹。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无衬衫又无领带,似乎是件中山装,或是夹克。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叫人又笑又厌的。因为他自诩骑友,别人便从成语词典上的“骑车找车”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车骑友。车骑友一到论坛,所有刷帖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车骑友,你的帖子又被骂了!”他不回答,发帖说,“一个鱼块,藕梢,菱米。和一碗户子虾散蛋汤。”便排出八张十元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老婆一定又和你拜拜了!”车骑友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跑到沔城,跪着拜。”车骑友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拜佛不能算拜拜……拜佛!……有缘人的事,能算拜拜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关关雎鸠”,什么“爱老虎油”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论坛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车骑友原来也进过体制,但终于没有当领导,又不会交际;于是愈过愈抑郁,弄到将要调到胡场了。幸而灌得一手水帖,便在河洛热线发一发帖,刷一刷存在。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自恋自大。刷不到几天,便连版主和访客,一齐得罪。如是几次,看他发帖的人也没有了。车骑友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歇几天不出。但他在我们热线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记仇;虽然间或心里不爽,暂时告别论坛,但不出一周,定然回来,沔水茶馆里又挂满了车骑友的帖子。
车骑友发过两个帖,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车骑友,你当真拿财政工资么?”车骑友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职务也捞不到呢?”车骑友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论坛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灌水,版主是决不禁言的。而且版主见了车骑友,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车骑友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骑行过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骑行过,……我便考你一考。沔阳的周边,有哪些好线路?”我想,骑行群开除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车骑友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线路应该记着。将来做版主的时候,写攻略要用。”我暗想我和版主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版主也从不在骑行群发帖;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几条国道省道乡道么?”车骑友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指着屏幕,点头说,“对呀对呀!……乡道有四条极美的,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车骑友刚把百度地图打开,想在图上标路线,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看大门论坛”的坛友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车骑友。他便给他们上人生课,一人一课。坛友上完课,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屏幕。车骑友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屏幕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行了,我已经不行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屏幕,自己摇头说,“不行不行!行乎哉?不行也。”于是这一群坛友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车骑友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版主正在慢慢的审帖,放下鼠标,忽然说,“车骑友长久没有来了。我还点了十九个赞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发帖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销号了。”版主说,“哦!”“他总仍旧是自地莫地。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自地莫地说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重新做人,随便做得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删帖子,后砸电脑,砸了大半夜,还想剁手。”“后来呢?”“后来想剁手。”“想剁手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销号了。”版主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审阅新的帖子。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新帖,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叮……好友上线了”,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鼠标点开关注一望,那车骑友便在沔水茶馆旁杂烩面馆坐着。他发的帖子简而且短,已经不成样子;帖里附一幅图片,图上一瓶辣酱,寥寥几个文字,车骑友就用辣酱拌饭;见了我,又说道,“这是我吃过的最辣的菜。”版主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车骑友么?我还点了十九个赞呢!”车骑友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十分感谢罢。这一帖带图片,多给点活跃度。”版主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车骑友,你老婆又跑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跑,怎么会吃辣酱拌饭?”车骑友低声说道,“减肥,减,减……”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版主,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版主都笑了。我点了赞,站起来,伸了伸懒腰。他从破手机里找出四张图片,附在帖子中,见他满屏错别字,原来他便用这手机发帖的。不一会,他发完帖,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机慢慢划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车骑友。到了年关,版主放下鼠标说,“我还点了车骑友十九个赞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我还点了车骑友十九个赞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车骑友的确销号了。